桓温与秦军的对峙,一直持续到了永和十年的九月八日,以至于很多晋军单位都耗尽了存粮。各地的豪族们也已经完全看穿了桓温的意图,他们不但拒绝出售陈年存粮,而且还落井下石地把自家的部曲全部拉到了坞壁的土墙上,大有一副誓死抵抗到底的气势。与此同时,从陈仓撤下来的一万战兵也开始了向灞上的行军,对北伐军形成了强大的正面压力。在这三项威胁面前,桓温别无他法,只能在九月九日凌晨趁着夜色掩护全军拔营,踏上了令人心情郁闷的撤退之路。
为了收拢那些愿意移民江东的徙户,桓温没有按原路南下回国,而是率领全军转向正东,向潼关方向展开了武装行军。在最初的一天里,北伐军过得还算是惬意,既没有遇到敢于阻挡的部曲,也没有碰上麻烦透顶的追兵,而且还从归附的近两千户人家当中获得了不少的食物补给。但是从九月十日亥时(21:00-23:00)起,情况就开始变得越来越恶化了。
首先是王猛的不辞而别。这位华阴隐士在饱餐一顿馒头和干肉后便留下了桓温送给他的满屋子礼物,换上一双走路无声的军靴后扬长而去,只给桓温留下了一封辞书与两只遍布凹痕的肮脏木屐。然后就是秦军追兵的出现。一支由苻生亲自率领的白甲轻骑对殿后的两个晋军步兵队发起了突袭,一刻钟内便斩首85级,只有三名晋军士兵靠装死躲过了一劫。最后,以前只敢躲在土墙后面的豪族部曲不知为何也亢奋了起来,不但偷袭了一队晋军弓手,而且还顺便斩杀了二十多名归晋徙民。晋军周边的形势,顿时变得无比险峻起来。
“娘希匹的,一个二个都在搞啥子名堂!”
看过斥候送来的紧急军报后,桓温终于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当着弟弟桓冲及一干亲兵的面破大骂了起来,声音连一里地外的骑兵营地都能听到。被追兵袭击是预料之中的事,受部曲袭击也可以理解,因为那些豪族根本没什么操守,为了向老主子献媚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但是桓温却绝对无法原谅王猛的离去,他认为既然自己给了王猛高官厚禄,那这个隐士就必须跟着他做事,哪有不辞而别的道理?现如今,桓温恨不得把王猛抓回来亲手暴打一顿,不到往外吐竹叶青绝对不停手;他还想把王猛的头按在地上,逼着他连磕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响头,作为对自己的精神补偿……
“王猛劣厮,着实可恶!如果现在派遣斥候去追,只怕会被伪秦追兵一口吃掉。”
桓冲理解兄长的愤怒,而且他也对王猛的这种行为有点看不过去。如果现在仍然是对峙阶段,那桓冲肯定早就派遣本部骑兵前往追击了,甚至不用桓温下令,可在眼下的这种紧急状态,桓冲也只能打消报仇的念头,转而将精力全部用在应付追兵方面。
“……坞壁但有顽抗者,夷平!”
桓温松开了按在佩剑上的右手,脸色阴郁地下达了命令。弟弟桓冲都明白的道理,他这个做哥哥的更是早就已经看清楚了。只是,在桓温的字典当中从来就不存在“忍气吞声”这个词汇,就算实在无法向正主儿报仇,也得另外找到一个迁怒的对象。急于向旧主表忠心的关中豪强们,很不幸地成为了桓温选定的出气筒。
从九月十一日起,潼关周边的村镇就陷入了一片血雨腥风。最先派遣部曲袭击晋军的六家豪强被夷灭了全族,本人的尸体也被大卸八块暴尸荒野;没有对晋军发起进攻,但是兵多库深的地主们也被杀红眼的晋军认定为了需要排除的对象,几个回合下来就被扫荡一空,瞒着氐秦政府存下的粮食全部进了晋兵的干粮袋。在这些罗刹恶鬼一样的丘八面前,很多坞壁丧失了抵抗的勇气,只要见到晋军战旗便会乖乖地举手投降,这就使得跟随晋军的关中徙户从不足两千户增加到了三千五百户——但是,这对目前的晋军来说并不能算是什么好事。
万余名拖家带口的徙民,当场就把北伐军的速度给拖了下来,这和当年刘备在长坂坡的窘况几乎一模一样。平民百姓的吃喝拉撒睡本来就已经够烦人了,再加上三只手的小偷,体弱多病的老人以及哭声嘹亮的小孩子,徙民队伍的混乱已经到了最有经验的老兵也受不了的地步。与此同时,老天也仿佛是在与晋军作怪,从十二日到十四日下了整整三天的连绵小雨,不但在军民当中制造了上千人的风寒与风湿患者,而且还令他们的居住环境变得潮湿不堪,很多士兵的皮质刀鞘都长了绿霉。
连绵降雨已然将人们折磨的半死不活。秦军的进攻更是直接要了他们的命。以苻生为首的骑兵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对晋军的进攻,他们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着马奶酒,如痴如狂地向晋军后卫发起着进攻,就算为此染上急性肺炎也在所不惜。在这般疯子面前,晋军士兵只能穿起沉重的铁甲,在小雨当中瑟瑟发抖地排好阵形,用长枪和强弩一次次地击退秦军的进攻。雨滴从细密的甲缝中渗入,慢慢地流经他们的全身,并且顺便带走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全部热量,让这些士兵冷的牙齿打战,他们中的很多人在熬过这一劫后,都落下了风湿的病根。
九月十五日,占据天空达三天之久的乌云集团,终于在太阳的攻势下仓惶撤退了。浑身长毛的晋军士兵安心地叹了口气,很多人不待长官发令就三五成群地跑到了营地正中,用温暖的阳光烤干全身上下的湿衣服。这种活象街角懒汉的行为无疑是极度有损军容风纪的,但是却没有一个军官站出来干涉。因为在江陵誓师时的那股热情,经过了几个月的远征之后早已消失不见,晋军官兵们现在所做的除了淋雨受冻就是翻山越岭,要不就是满山沟地和追兵以命相搏,不但个个疲惫欲死,肚子更是饿的几乎要抽筋。
困境可以彻底地改变一个人。现在,就连以前最老实的晋军士兵也顾不上什么官军的正义形象了,他们只要攻下坞堡就会像蝗虫过境一样周遭农民家中的存粮抢个干净,至于飞鸟走兽野菜野果,只要敢露面马上就会连渣滓都剩不下半粒。除了这些“光荣事迹”之外,饿昏了头的士兵在桓温的默许下,甚至连战死秦军和归晋徙户也不放过,他们毫不忌讳地在尸体身上翻找着干粮袋,同时也强迫徙户交出所有的自带粮食,由军队统一配给,就算为此掀起了军民冲突也毫不在乎。所有人都受够了这个鸟不拉屎(鸟都被吃光了,的确拉不成屎)的鬼地方,盼望着能够早日回到远在南方的故乡。在那里,有纵横交错的水网,井然有序的稻田,以及裸着小腿的插秧姑娘……到了秋天打新谷的时候,蒸上一碗雪白雪白的大米饭,那可真是人间极品,神仙也羡慕啊……
晒太阳的士兵们陶醉地闭上了双眼,沉浸在了记忆中的米香当中。他们想要早日回家,早日得到临贺郡公许诺的封赏,说不定还能趁此机会回家添上一房堂客,过上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来自南方的士兵们,灵魂已经回到了故乡当中,但他们所不知道的是,由太子苻苌率领的氐秦主力,已经靠着不顾损失的强行军赶上了他们,现在已经完成了对北伐军的三面包围。
九月十五日巳时二刻(9:30)。潼关西郊兴隆堡。
全副武装的苻苌站在黄土堆积而成的小山山顶,心潮澎湃地俯望着脚下的晋军军营。他是氐秦太子,预定要统治这个关中帝国的精英,在这次战争中也是皇帝钦命的前敌总指挥,通常来说肯定会大展宏图,在战场上立下不世功勋。无奈苻苌从小就没什么军事天分,从小到大只要有时间,肯定都是跟着父皇请来的各地夫子们学经,虽说是学了个满腹经纶,但在用兵打仗方面却完全是个外行,和苻家传统的尚武精神格格不入。苻苌的内心一直都对此耿耿于怀,所以才在白鹿原战役当中主动要求担任诱敌任务,总算是略微缓解了心头的焦急,但白鹿原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一次局部的反击,与这次的追击战不可同日而雨。重兵的苻雄,等于是将最后的立功机会留给了自己这位担任挂名总指挥的侄子。
终于可以真正地与将士们一起痛快杀敌了。终于可以真正地做一个战役指挥官了。苻苌缓缓抽出了父皇亲赐的天子配剑,出神地望起了布满波浪花纹的精纲剑刃。离它染血的日子,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