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奉天子之命,将锐兵十万(夸张说法)为百姓除残贼,而三秦豪杰未有至者,何也?”
为了排解心中的怨气,桓温静下来跪坐在了客人的对面,恭恭敬敬地向他询问了起来。礼贤下士,这是每个权臣都必须掌握的基本功。
“明公您不远千里而来,一路深入敌境连败秦军,但今距长安咫尺之遥而不渡灞水进攻,豪族不明白您到底有什么想法,所以没有前来投附。”
王猛一面漫不经心地回答,一面从腋窝里抽出了右手,“咯嚓”一声就将一只肥大的虱子揉成了肉酱。这个动作看得素喜整洁的桓温一阵恶心,但却无可奈何,因为隐士或多或少都有一点自己的癖好,如果你硬要去指正的话,说不定当场就得和他翻脸。
“吾将十万王师来此,自然是为匡复关中!唉……不说了,不说了,江东没有您这样的人物啊!”
桓温本来想慷慨激昂地发表一通爱国演说的,可王猛那双大小不一的黑亮眼睛一直都在盯着他的动作,眼光中充满了嘲讽了意味,这就把桓温的心情给破坏的干干净净。桓温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位隐士与军中那些阅历不足的青年军官不同,绝不会因为假大空的口号就陷入狂热的。
“本地的豪族,近几十年来已经遭到了太大的打击,他们决不会轻易地压上手中的筹码的。如果您想赢得他们的支持,请先取得一至两场胜利,即使是野战的小胜也可以。”
王猛微笑着帮桓温出了一个主意。然后就开始飞快地抖起了上身的褐色麻衣,一股混和着浓烈汗臭的酸腐气味立即在帐篷当中弥漫了起来,熏得桓温只想当场捂住鼻子。
“……军谋祭酒一职,实在是委屈了景略。都护(掌管边地军政和少数民族事务的长官)一职,请景略务必接受。”
待那股酸气完全散逸之后,桓温才算是得到了说话的机会。他当然不想出战,但却极想留下这个怪才,把他带回江东帮忙对付以王家为首的各家士族。除了都护的职位外,他还给王猛准备了华车良马,美女娈童在江东也是应有尽有,只要王猛肯归顺,这些就全部属于他了。
“拜谢明公。”
出乎桓温预料地,王猛根本就没有推辞,他懒洋洋地对桓温行了个拜礼,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这位东晋权臣的馈赠。这股爽快劲激起了桓温的好感,他当场就激动地拍了案几:
“好!我会于正午在此设宴,以最好的牛心炙和竹叶青款待众将,还请景略务必赏光!”
“明公言重。景略感激不尽。”
王猛仍旧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除了拱手行礼外没有多做一个动作。他知道桓温欣喜若狂的原因,这位权臣以为王猛接受官职就是入伙的表现,但桓温还是太不了解这位畚箕小贩出身的隐士了,他会欣然接受你送来的所有礼物,但是你没有明确提出的要求,他是根本不会去搭理的。自从来到军营的那天起,王猛就已经将桓温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了。王猛知道,如果桓温真的想收复关中的话他早就聚拢全部兵力一举攻往长安了,部署在长安周边的三万七千秦军精锐虽然会给北伐军造成巨大伤亡,但是仍然不能完全阻止住桓温的步伐。至于长安本城,仅有的六千老弱病残能抵抗三千就不错了。
可如果桓温这么做的话,他的北伐军最少也要折损一半,从而实力大损,失去与士族较量的优势。如此一来,就算能够收复关中,桓温也只能得个虚名,不但实力大损地盘也要全部落到朝廷手里,等于是为士族做嫁衣裳。在这样的前景面前,桓温当然不会全力进攻。
“酥脆爽口的牛心炙,解乏去毒的竹叶青,景略早已心向往之,多谢明公款待。”
嘴头上的漂亮话,王猛说得不比任何人逊色。但是在他的内心,却对桓温在军粮如此紧张的情况下仍然大摆宴席的作法表示了由衷的鄙视。牛心炙要用到的上等牛肉与牛心,只在凉国出产每瓶最少也要千钱的竹叶青,这两样东西如果用于从豪族手中收购私粮的话不知道能让多少士兵吃饱肚子,但桓温却对此完全视而不见。王猛已经做出了判断:追随桓温则等于助其篡晋,不论结果成败都会玷污名声;投靠士族则会被视作南漂,在吃人不吐骨头的东晋朝廷里很难有所作为。所以,官位照收,宴会照赴,但是南下江东这件事,王猛绝对不干。
皇初四年八月二十。东张秦军大营。
一间狭小的木屋。两张粗糙的案几。三名满面笑容的战将。这就是目前的秦军前敌指挥所,前身不过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农舍,在三年前还是人畜共居一室,以士族标准而言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可以住人的地方。但是在今天,这个破旧不堪的处所却充满了真正的乐观气氛。
“细作已经传来了消息。桓温军中余粮已不足一月,倘若他们还想活着回去,那就必须在九月初动身!”
最为年长的苻雄,得意地向两个侄子展示了刚刚拆开的粉红色蜡丸。四个月了,距离反击战胜利已经四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秦军因为畏惧晋军犀利枪甲的缘故,不但连百人规模的斥候战都不敢发动,而且必须日复一日地忍受着晋军士兵在营前的叫骂,所有官兵都被那种难懂的吴语脏话搞得头昏脑涨。谢天谢地,当初定下的坚壁清野战术终于发挥了作用,桓温的北伐军终于到了卷铺盖回家的时候了。
“我们可不能让他们这么舒服的回去!追击吧,让我们活捉了那个桓大头!”
名义上的主帅,氐秦太子苻苌激动的脸色发红。当初北伐军向白鹿原挺进时,苻苌第一次独立地坐镇中军,成功地吸引了晋军的注意力,使苻雄得以用七千骑兵突袭北伐军侧翼,取得了白鹿原战役的胜利。从那之后,苻苌对战场的恐惧感便消失了个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对建功立业的殷切渴望。
“这口气听起来倒挺像苻生的,不过他不会活捉桓大头,他只会把那颗大头砍下来玩。”
苻菁难得地开起了玩笑,这让苻雄都诧异地转过了视线。不过话又说回来,最棘手的敌人即将在眼前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路,换谁来心情都会一样舒畅的。
“呵呵,他在子武谷干得不错,这几天在斥候战中也是颇有斩获,估计今天至少能带3颗首级回来。但在追击时绝对不能交给他过多的兵力,咳咳,否则他会抢去所有的功劳,咳咳咳咳......”
苻雄突然间开始咳嗽了起来,而且声音连绵不断,痰液络绎不绝,看上去非常吓人。约莫过了半刻钟,苻雄才算是缓过了劲儿来,他哆嗦着右手端起了茶壶,一杯接着一杯地用二儿子苻坚孝敬的淡茶漱起了口,好把那些带着血丝的浓痰清除干净。
“叔父,您不能再拖了,我这就去见父皇,一定要把最好的太医请过来!”
苻苌快步走到了苻雄身后,细心地为叔父锤起了背。这并不是假惺惺的装模作样,而是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因为苻苌从小就没少受过这位叔父的教诲,两人的感情一直都很深。
“明白了,只许苻生领本部兵马,其余兵力由太子和我指挥。我们两人一定会大破敌军的,还请叔父安心休息。”
苻菁的嘴巴和双手也没有闲着,在商讨军事问题的同时也没有忘记给叔父的茶壶续上开水。他虽然不是从小就受苻雄的照顾,但在氐秦开国之时却是与苻雄并肩而战的战将,两人之间的合作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不愉快。
“......有你们两个这样的后辈,是我苻雄的福分。但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已经没有多长时间可活了。”
说到这里,苻雄的眼光渐渐变得凶狠而锐利,就像是一只看准了目标的老虎一样。他抬手阻止了两个侄子的争辩,以低沉的声音缓缓说到:
“让苻生如他所想的那样,领本部重骑冲在最前方,不要主动给他支援,即使他要求,能拖就尽量拖。他的亲兵众多,刺客无法近身,只能用这种方法除掉他。阿苌,阿菁,不要怪叔父心狠,放任那家伙的话,大秦就没有多少时间可活了!”
苻雄的嘱托说完了。此时,苻苌已经是面无血色,惊得连话都说不出一句,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杀死亲弟弟的事情。相比之下,苻菁的反应就要冷静的多,他连眉毛都不眨一下地为叔父奉上了茶壶,然后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两个字:
“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