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苻苌在山岗上的这些动作,正沉浸于阳光当中的晋军士兵是一概不知,主动增派斥候前去巡逻的中层军官更是一个都找不到。他们知道,在秦军当中脚程最快的就是苻生的骑兵,其他几路追兵的动作都很迟钝,这几天来无论是斥候的例行巡逻报告还是从当地山民口中拷问来的情报都没有提到过他们的踪影。主力不上来,苻生光靠南刘村的那几千骑兵有什么用呢?连桓冲的骑兵都不用上,光后卫的那几个军就足够应付了;至于胆敢冲到兴隆堡的小股侦骑,只要他们敢进攻,晒足了太阳的丘八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们剁成肉酱。
如果北伐军的这些想法能传到苻苌耳中的话,氐秦太子一定会笑得满地打滚涕泪横流的。他这次前往兴隆堡侦察的确是没带多少兵,只有一支五十人的亲卫骑兵队,如果和晋军发生正面冲突的话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可是由他和苻菁负责指挥的秦军主力部队一直都埋伏在秦军的西侧,离这里只有大约一个时辰的路程,只要苻苌愿意随时都可以发起全面进攻。
此时的苻苌也的确打算这么做。但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没有任何一个计划能够像预想的那样顺利进行下去。也许是觉得应该趁着难得的晴天多多赶路,也许是敏锐的第六感察觉到了危险,总之桓温还没等部下的屁股晒干就发出了拔营命令。一时间,晋军营地里可谓是人喊马叫,鸡飞狗跳,如果不是土地仍然湿润,恐怕还要加上一条烟尘缭绕。爽到一半的士兵纷纷发起了牢骚,伤病交加的徙户们也是怨声载道,他们恨桓温的绝情,却不了解正是这道命令无意间救了大部分人的性命。因为北伐军的突然拔营扰乱了苻雄和苻菁的原定计划,逼得秦军必须调整部署,加快行军步伐,否则以这个时代的恶劣通信条件,分为两大集团的秦军就会让晋军从手心当中溜走。同时,桓温这道突如其来的命令也严重破坏了苻苌的心情,令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如果无法消灭敌人,不如……”
狂奔回营的苻苌,铁青着脸色说了半截令人费解的话。没有人知道他想要表达些什么,包括他那些忠诚的亲兵。
靠着最近几天搜刮到的军粮,北伐军的行军速度明显比以前快了不少。他们很快就翻越了一系列的土山,向东行进了到了渭河支流潼沟的西岸,打算沿那里南下,踏上真正的回乡之旅。由于回乡心切的缘故,各军派遣斥候的频率再次出现了大幅度的下降,而且有几个斥候队还闹出了迷路的大笑话。以桓温桓冲为首的高级军官们,也只能在苦笑之余想当然地安慰自己说:连华夏正朔的大晋天军都能迷路的群山,氐蛮子进去后一定连北都找不到,更别说是进行伏击了。然而,虽然氐秦政权仅仅建立了4年,但是氐秦军队却基本上都是由本地壮丁组成的,他们对这一带的地形可说是了如指掌,那些能够瞒过晋军斥候的小路,他们只要想找那就是要多少有多少……
九月十七日午时整(11:00),北伐军终于走到了山谷的尽头,只差一步就可以到达拥有一个大坞壁的五虎张了。补给近在眼前,疲惫虚脱的徙民也没有了吵闹的力气,晋军士兵们的心情可说是好到了极点。直到那声大吼响起为止:
“氐人不做羯人,把这些南蛮剁成肉酱!”
正在构思抢掠方案的晋军官兵们,顿时被苻苌的这声怒吼拉回了现实,并随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植被稀疏的山岗上突然出现了千余个燃烧着的大火球,无数杂色衣甲的秦兵也一齐站直身体端平了强弩,简直就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恶鬼一样。在那近千面流转的旌旗上,明黄的“苻”字触目惊心,在那名身披坚厚明光铠的年轻人脸上,流露的是决然的表情。发起进攻的是由苻苌亲率的两万两千名士兵,他们抛弃了车弩石砲之类的重武器,从羊肠小道分批来到了这个设伏阵地,已经在此恭候了晋军半天了。他们既没有攻击晋军的后卫,也没有攻击晋军的前锋,而是直接对晋军中军下了手,而且毫不吝惜地用上了一人高的燃烧球与复合材质的强弩,根本没打算进行肉搏。促不及防的秦军在近万支弩箭的打击下,顷刻之间便遭受了一千两百人以上的伤亡,战死者中包括了桓温的两名亲兵,而桓冲也被羽箭擦过了盔璎,被染成血红的马鬃顿时纷纷扬扬地洒落了一地。如果换作是一般的地方部队,也许就此士气崩溃了也说不定,但北伐军毕竟是北伐军,多年积累下来的老底子是不会这么快就败广了。肩上插着羽箭的军官们强忍着剧痛抽出了配刀,不等桓温指示便声嘶力竭地下达了命令:
“以盾牌掩护,列阵,列阵!”
不等第二波羽箭落下,晋军士兵们便已经将牛皮盾牌顶在了头上,或是寻找弓弩,或是寻找长枪,按照以前的训练开始排起了进攻阵形。他们的秩序令第二轮的射击只取得了第一轮四分之一的战果,这是一个值得被夸耀的战绩,但是秦军却并非只有强弩这一种武器。在第二轮齐射完结的同时,熊熊燃烧的火球也已经冲到了晋军的面前。这些用数十斤枯草、干柴扎成,又在油中浸泡一天方才点燃的火球,不但有着极高的光能与热能,而且还有着大量由重力势能转化而来的动能,它们快速地滚到了一个个步兵方阵当中,轻而易举地就将最前方的几排士兵送入了地狱。
牛皮盾牌无法阻挡具有高能量的燃烧球,敢于正面抵挡的晋兵全部被火球直接碾过,连惨叫声都发不出就变成了一滩燃烧的焦炭;目睹同伴惨状的后排士兵下意识地选择了躲闪,但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被火球擦过了身体,情形比正面迎战的同袍还要残,全身衣甲甚至毛发都燃起了火苗,整个人在皮肉烧焦的巨大痛苦中火人一样狂奔兀突,凄厉的叫声在整个山谷回荡。最惨的还是那些躲在车下避难的辎重营士兵,他们的急促呼吸,使火球撞到大车炸开后的无数灰烬轻而易举地便充满了整个肺叶。窒息的兵士们爬出了车底,他们瞪着鼓胀的双眼,掐着血迹斑斑的喉咙,青紫的嘴唇张大着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他们就如同一条条离开水的河鱼一样,只能扭曲着身体痛苦死去。
最初的火球攻击终于结束了。在呛人的浓烟当中,桓温圆睁怒目地下达了反击的命令。身穿青色筒袖铠的的晋军幢主们立即抽出了配刀,竭尽全力地整顿起了队形。沉重的军鼓声渐渐压倒了凄厉的惨叫声,晋军的前锋后卫齐刷刷地掉转了行进方向,他们提起了一丈二尺的步兵长枪,以刀牌手为掩护开始了向山顶的推进。随军的弓弩手们也完成了布阵,他们默默地跟随在长枪手们的身后,等待着进入仰射的有效射程。在与秦军发生接触前,强弩与燃烧球会造成晋军步兵的严重伤亡,但只要建制不乱,中军不溃,北伐军就可以一直支撑下去。在以往的战斗中,他们已经无数次地证明了这一点。
突然间,一股令人心脏震颤的杂音干扰了雄浑的军鼓声。桓温的眉头霎时间便拧成了一个疙瘩,后卫的步兵们也变得脸色惨白。从北方传来的这股声响对这些久经战阵的老兵而言,实在是太熟悉了,那是能够震撼大地的马蹄声,是数千名骑兵一起行动的标志。而在附近的秦军骑兵集团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此前驻守南刘村的苻生所部,一支有着两千精骑的一流劲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骑在纯白骏马上的苻生,丑陋的独眼闪烁着炽热的光芒。与裸身冲阵的通常猛将形象不同,除了那只单眼外,他的全身上下被完全包裹在了一套漆成白色的铁制鳞甲当中,就连双手也不例外。实际上,就算你取下了他的手甲,也只能发现一双泛白的粗糙大手,因为他把整个上半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握持狼牙棒上,手掌几乎与那根六十斤重的黝黑铁棒融在了一起。自从首次上阵的那天起,被他敲成肉陀的敌人早已超过了四百,但还没有一个人能够重伤他,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揭下他的面甲。不过,如果真的有人做到第二点的话,想必他也只会被那张疤痕纵横的胡子脸或那只黑洞洞的瞎眼彻底吓瘫。毕竟,那些都是苻生小时候自己用匕首弄的,技术无法与21世纪的整形外科医生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