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年四月初五,陈仓城西李家崖。
这里是秦雍八百里平川的最西端。在巍峨的秦岭之下,河水(黄河)第一大支流渭水滚滚东去,硬是在崇山峻岭当中冲积出了一片土壤肥沃的平原,为人类的繁衍生息提供了丰富的自然资源。在古老的传说当中,神农氏正是出生在陈仓附近的姜水河畔,他教导人民农耕,并且最早发明了中医的雏形,是先秦历史当中不得不提的重要人物。而在紧随其后的夏商时期,姜、姬二大氏族更是先后在此生息、繁衍、壮大、昌盛,并且建立了以陈仓为基地的周部族,在历经数百年的和战后最终推翻了商王朝的统治。
“西周灭亡后,紧接着就是春秋与战国了。在那个时候,秦国将陈仓附近的雍城作为了首都,从德公元年到献公二年一共用了二百九十多年,历经了十九位国君的精心经营。秦人之所以能够最终统一天下,与在雍城时的经营是绝对分不开的......”
坐在胡床(马扎)上的张辉,正在对麾下的四名师帅讲述着陈仓城的悠久历史。现在距离午时尚有两刻钟,在士族们的习惯当中正是适合清谈的好时候,而张辉除了嗓音略显年轻外,神情和语调都像极了主持清谈的大名士。但问题就出来了,要知道,这里并不是建康城里的贵族宅院,而是陈仓城外的连绵黍田;张辉的真实身份也不是那种只会吟诗写字的名士,而是一员指挥着万余大军的战将。更何况,根据斥候的报告敌人离这里只有一个时辰的路程了。
“广志将军博学多才,我等甚为钦佩。然敌军将至,还望将军尽早告知御敌之法。”
率先对张辉发难的,是步兵二师的师帅裴俊。对张辉这种悠闲的态度,四名师帅都表示出了不同程度的不满,其中尤以裴俊为甚。他是一名中规中矩的将领,既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优点,也没有什么引人瞩目的缺点,唯一和他人不同的,恐怕就是他一直对张辉所保持的敌意了。而这份敌意的由来,还要从他的伯父说起。
裴俊的伯父是前任凉国征南将军裴恒,在346年抵御后赵的战斗中,他因为畏惧敌人的巨大规模而把凉军主力囤积在了广武,和后勤补给充分的敌军玩起了消耗战。实事求是地说,裴恒的这种战略实在是称不上高明,因为凉国当时还没有完全摆脱张骏的影响,国力根本就撑不起长期的消耗战,如果不是谢艾及时率军奇袭振武,那裴恒最后肯定会输的连裤子都留不下来。饶是如此,裴恒的战略仍然造成了军费的过量支出,并且招来了政敌的疯狂攻击,逼得裴恒不得不称病还乡,就连张重华的正妻裴氏也受到了这位亲戚的波及,在宫中的地位每况愈下。
颜面尽失的裴恒并不怎么怨恨政敌。因为把双方身份互换的话,他干的会比对方更狠。裴恒受不了的是那个从他手中“夺走荣光”的儒将谢艾,他嫉妒这个一步登天的年轻人,将他的全部胜利都看作是运气的产物。并将这种情绪转移给了被自己收养的侄子裴俊,把他也培养成了一名坚定的反谢艾分子。实际上,裴俊在反谢艾方面比伯父还要激进,他甚至把谢艾的朋友和门生全部当成了敌人,张辉自然也不例外,被列为了黑名单的第一位。
“根据斥候的报告,来袭敌军是苻黄眉亲率的骑军,初步估计有具装骑三百,普通重骑一千,辅助轻骑两千。他们是想试探一下我军战斗力,没别的打算。”
张辉冷冷地回答了裴俊。打从裴俊被分配到第二军起,张辉就没有给过他一次好脸色,因为其他三名师帅都是张辉选定的,唯独这个裴俊是在阴家和裴家的强烈压力下被硬塞进来的,实际上就是士族势力渗透进第二军的一支触手。不过有些时候张辉还是挺感谢士族们的这个做法的,尤其是在今天。虽然“骁骑将军张广志”的名号早已广为人知,但这次遭遇战仍然是张辉第一次指挥的万人战,他的压力不可谓不小。但和裴俊的交锋却显著地转移了张辉的注意力,使他避免了被紧张感一举压跨的悲惨下场。
“请将军尽早告知御敌之法。”
裴俊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他的表情看上去比张辉的还要冷漠,以至于引起了三位师帅同僚的一致不满。三双充满敌意的目光开始在裴俊的身上聚焦了起来,但裴家少主却是巍然不动。
“排品字大阵迎战。步兵二师在前,一师及骑兵师在后,砲兵师出动全部车弩,加强二师的防御!”
张辉对如何应战早已是胸有成竹。既然氐秦想试探凉军虚实,那凉军就全军出动给他一顿臭揍,让秦军士兵一辈子也忘不了今天的感受。
“广志将军,为何我部没有任务?”
从第一军借调的骑校尉张瑁听到这里后,终于忍不住插了嘴。他在7年前的长最临河之战中有着上佳表现,但在随后驰援河州的战斗中损兵三千,掩盖了之前的全部光辉。忍辱负重的张瑁足足等待了7年,终于得到了一个雪耻的机会,在老上司谢艾的命令下率领第一军的一千名具装骑兵加入到了第二军的作战序列当中,协助张辉一起对氐秦发动了东征。可是这些天来他的部队却连一个战斗任务都没接到,一心雪耻的张瑁自然是万分着急。
“呵呵,玳伟(我给张瑁编的字)兄莫要着急。这一千甲骑具装是谢将军亲手调教的精锐,就算独立抵抗那三千氐秦骑兵也一定没有问题。但我们这次作战一定要用最小的损失给敌人造成最大的伤亡,绝对不能一开始就硬碰硬。玳伟兄,你的部队必须留到最后时机。”
张辉亲热地拍了拍张瑁的肩膀,对这位客将表示了安抚。他当然也想看到具装骑兵碾压敌军的壮观景象,但并不想为此付出太多损失,因为对凉国这个百万人口的小国而言,人这种资源实在是太贵重了,根本浪费不起。
“那么,诸位就请立即回本部布置吧!解散!”
和以往不同,在交代完注意事项后张辉直接下达了解散命令,而不是在师帅面前进行一番激动人心的战前演说。中央方面军第二军毕竟不是以往那支金城郡,这支以凉国前中央部队为骨干的军队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并且经受了为期一年的新式训练,他们早已知道了为什么要与敌人作战,并且完全有信心,有能力去战胜敌人。即使偶然有人出现精神上的迷茫,已经少量分配到各单位的政治主官也能帮助他们排忧解惑。
“得令!”
高级军官们一齐向张辉拱手行礼,随即走向了各自得坐骑。无论情愿不情愿,他们都将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内将第二军这部庞大机器发动起来,为来袭的秦军骑兵构筑一堵死亡之墙。
四月初五午时三刻(11:45),李家崖秦军军阵。
“弟兄们!畅快地杀那些凉蛮子吧,斩多少颗首就有多少斤酒肉!”
“万岁!万岁!!”
苻黄眉的军令在三千名骑兵当中掀起了欢呼的狂潮。在陈仓聚集的两万守军当中,骑兵的数目一共是五千人,但其中有两千是战斗力不怎样的乞付鲜卑轻骑,和苻黄眉的这三千氐羌骑兵完全无法相比。精锐的部队往往有着鲜明的个性,苻黄眉的三千骑兵也正是如此。他们完全不畏惧敌人的坚厚军阵,将烈酒肥肉以及敌人的首级看作是自己的最爱,纵马奔驰间枪挑刀刺,往往能将挡在面前的敌军一举粉碎。
“斥候已经查过山间小路了!凉蛮子没有安置什么伏兵,他们打算面对面地干上一仗!弟兄们,这帮家伙还算带种,我们要怎么回答他们?!”
一般来说,没有一个人能让三千士兵同时听清自己的喊话,但苻黄眉偏偏能做到这一点。在多年的老部下面前,他高高地扬起了手中的黑槊,进一步地激励起了骑兵们的士气。
“冲锋!冲锋!!”
三千名骑兵也一齐举起了手中的长槊(也就是骑枪),用震耳欲聋的欢呼回答了苻黄眉的问题。对他们来说,苻黄眉就是胜利的象征,黑槊所指之处决不存在失败二字。奔涌的肾上腺素令氐秦骑兵们高昂地抬起了头颅,他们现在觉得两百步外的凉军军阵就是一块成熟的农田,只等着收割了。
“打起孙武子旗!!!”
突然间,一直闷声不响的凉军军阵爆发出了一阵炸雷般的怒喝。蹲握在地的凉军士兵们不再沉默,他们齐刷刷地站直了身体,以两为单位打出了数千面血红的长方大旗,用数千枚金色的火菊纹章刺得秦军骑兵睁不开眼睛。但是,所有的这些旗帜在孙武子旗的面前都只过是小小的陪衬。那面升起在中军大仗的丝锦大旗,仅仅旗杆高度就超过了三丈。
“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凉军士兵们整齐地喊出了绣在血红战旗上的金色大字。这是春秋时期最杰出的军事家孙武留下的箴言,是真正的胜利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