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快……就败了吗?”
苻苌目光呆滞地望向了正在城头厮杀的两军士兵。这位秦军总帅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不久前的威风,不但在混战中丢失了平顶铁盔,还被床弩发射的重箭擦过了腹部,撕去了熊掌大的一块皮甲,只差一点就要被开膛破肚了。最为凄惨的还是他那件绣有金线的大红披风,这件价值万钱的名贵织物现如今已经被晋军的箭失与刀枪撕成了长短不一的碎布条,简直像是长安街上那些丐帮弟子的标准装备。苻苌之所以一直没受重伤,全赖那队亲兵舍命保护,但在最后一名能动的亲兵也在城头阵亡之后,外表扎眼的苻苌就只能从南墙紧急撤退了——否则肯定在十秒钟内变为一只插满箭失的刺猬。
“殿下,请您立即撤退!这城只能再撑一刻钟了!”
秦将强汪死命地摇起了这位失魂落魄的太子,用力之大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感到了手臂酸痛。经过了一个多时辰的激战后,眼下已经是将近辰时(19:00),正是夕阳西落的时刻。如果苻苌现在逃走的话,借助夜幕的掩护可以获得极高的生存机率。
“阳坡的弟兄们还没有消息……我不能走.”
苻苌呆呆地摇了摇头,看上去简直像是古籍中提到的机关人一样。他突然间羡慕起了自己那个满身肌肉的二愣子弟弟,如果兄弟两人都是那个性子的话,这会儿苻苌早就挺着长枪去跟晋军拼命了,压根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为什么我天生就是爱替别人操心的性格?为什么我一定要替留在城里的这八千人负责?为什么阳坡的军队到现在都还没有动静?!涌入脑中的无数问题把苻苌折磨得几乎疯狂,就像眼下的城墙防御一样,他已经处于了随时都可能崩溃的临界状态。
晓柳城外,晋军中军。
“凡俘虏僭太子苻苌者,加爵三级,赏钱五万。”
春风得意的桓温,已经开始向传令兵口述对有功将士的奖赏了。晓柳城的城防现在已经完蛋了,晋军就算把指挥官全部换成猴子照样也能轻松获胜。截至目前为止,晋军的伤亡只有两千,而秦军的数目最少也是这个的一倍半,并且还在不断地刷新当中。这可真是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啊。
“桓公!幼子将军部有斥候来报!”
前军通讯兵的惊慌报告打乱了桓温的思绪,使他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但当桓温看清那位斥候之后,这种不悦的立即就转为了惊愕。这骑从阳坡风尘仆仆赶来的人马看上去简直不是人间的生物,而是一个插满箭杆的大血团,随时都有轰然倒下的可能。凭着多年的军旅经验,桓温总算是从血污当中辨认出了罩在斥候皮甲上面的铁制筒袖铠,如果没有这件额外的防护,恐怕这名斥候早就在半道战死了。
“幼子将军……中伏,阳坡……有贼兵数万……”
这名勇敢的斥候没有被动的等待命令,在桓温移过目光的同时就开始复述起了自己从阳坡带回的贵重情报。生命的气息已经开始从他的身上流失,任谁都可以看出他是在靠着最后一点意志力苦撑。
“马上叫医官来!一定要把他给救活!”
望着安心地栽下马背的斥候,桓温突然间觉得怅然若失。他费了很大的工夫才算打消了询问“买德郎”安危的念头,如果他真这么做的话,恐怕从阳坡冲出的这名斥候就只能躺在坟墓里升爵一级了。除了为弟弟的安全感到揪心外,桓温也对阳坡敌人的规模感到了不解。虽然晓柳城北面靠山,适合部队隐蔽前进,但晋军早在申时之前就已经对晓柳形成了三面包围之势,在此之后根本没有发觉出城秦军的半点动静。唯一可能的解释是,秦军早在上午就开始了向阳坡的兵力转移,而晋军当时正沉浸在用石砲屠杀秦军的快感当中,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蓝桥河另一侧的动静。
这帮氐人有点本事——
桓温死死地咬住了下唇,承认了自己的失算。不过他并没有感到沮丧,因为晋军军阵当中仍然拥有五千名整装待发的骑兵,随时都可以派去帮桓冲解围。桓温要做的,不过是立即把传令兵找来下达命令而已。可是正当桓温打算这么做的时候,他却发现那个刚满20岁的小伙子已经完全僵在了当地,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北方一边喃喃自语道:
“那是幼子将军的旗帜。那是幼子将军的旗帜!!!”
顺着传令兵的视线,桓温很快就在晓柳城西北方的烟尘当中找到了那面丈余高的青色大旗。他比任何人都熟悉这面旗帜,因为把这面旗帜赐给桓冲的正是桓温。曾几何时,这面威风的“桓”字大旗就是晋军的胜利象征,所到之处敌军无不望风披靡。而现在,它的全身上下却布满了丑陋的箭洞,最下面的布料甚至还遭到了环首刀的反复砍劈,坑坑洼洼地简直像是遭到了虫吃鼠咬一样。
“不要慌。幼子将军主力仍存,我们这里更是还有三万人!”
身为一名合格的统帅,桓温很快就恢复了表面上的冷静,并且开始鼓舞起了身边的年轻官兵。虽然这种鼓舞并不是十分有效。桓冲所部的骑兵几乎被奔跑当中扬起的尘土遮住了全部身影,看上去似乎仍有数千人马,的确是非常壮观,但问题是后面的氐秦追兵却有着数倍于此的庞大规模。随着天色的渐渐暗去,从阳坡追击而来的这一万四千名秦军齐刷刷地点亮了手中的火把,给晋军士兵们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攻城部队转入防御,出动全部预备骑兵!”
桓温的这道命令很快就通过传令兵——金鼓——战旗这个信息传递网络传遍了全军。已经占领全部城墙的甲士们立即留下了最低限度的防守兵力,沿着原来的进攻路线将主力快速地撤离了城墙。他们放下了手中的环首刀与木盾,转而拿起了一丈三尺长的步兵长枪,与刀牌手们一起迅速地构成了防线,为脆弱的砲兵提供了严密的掩护。与此同时,五千名后备骑兵也纷纷策马奔驰,以五百名昂贵的具装骑兵为先导对秦军追兵展开了无畏的反冲锋。他们当然知道士气正旺的秦军究竟有多么危险,但为了掩护从阳坡逃生的同伴,后备骑兵们愿意做出牺牲。
两支生力军就这样展开了对头冲锋。一方是新近取得胜利的秦军,虽然步骑混合但却士气高昂;另一方则是为了战友挺身而出的晋军,数量虽少但却拥有着活动堡垒一样的具装骑兵。当两者发生正面冲突之时,一定会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
“鸣金收兵。”
苻菁突兀地下达了撤军命令,尽管双方的前锋都已经能数清对手的胡子了。苻菁明白,就算在阳坡消灭了两千晋军骑兵,剩下的北伐军仍然可以对他的部队形成二比一的优势,秦军实际上是根本没有胜利可能的,就算拼到全军覆没也无济于事。现在,他只能把太子苻苌接出,将残余的近两万名秦军撤回长安暂作修整。
“这次我们是败了。但笑到最后的一定是我们!”
在连绵的鸣金声中,苻菁毫无留恋地调转了马头。
永和十年四月初三,陈仓西郊。
军事要塞只会偶然发挥作用,但农田却每年都要精细耕种,即使是在要塞附近也不例外。与上洛郡那种被抢收一空的凄惨景象不同,陈仓周边的麦田与黍田并没有受到秦军的打扰,仍然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这并不是因为陈仓守将苻坚心地善良,这位龙骧将军当初在长安时是坚壁清野战术的坚定支持者,为此还差点和太子苻苌大吵一架。只可惜,氐秦政权在扶风郡的基层控制力比上洛郡差的多,那些坞壁主根本就把苻坚发布的命令当成了放屁,连一个麦穗都不打算割掉。在他们看来,自己上面的统治者是谁根本就不重要,只要尊重坞壁主的利益就成。你苻坚要粮,我们可以支援一些,就算要钱也不是不能商量,至于割掉未成熟的庄稼坚壁清野……您还是早点洗洗睡吧,这儿没人陪你疯。
与苻坚所受到的冷遇正好相反,凉军倒是受到了地头蛇们的热烈欢迎。这当然不是民族大义作用的结果,因为这个地区的一半居民都是氐人和羌人,当初王擢败退时他们没少袭击凉军散兵。令他们对凉军笑脸相应的要素说穿了十分简单,其实就是凉军鼓鼓囊囊的钱包。这些来自西边的士兵虽然在讨价还价时厉害了一些,但不管征用土地还是征用劳力都会给足补偿,收购粮食时的价格也很公道,没有占当地士绅一点便宜。和这样一支军队打交道,有哪个坞堡主会不高兴?他们不但在口头上送了张辉无数高帽,而且还写了不少长篇大论的骈文,几乎把张辉吹成了星宿下凡。然而,在凉军内部却出现了不少的反对声浪,他们指责张辉对敌人太过仁慈,纯粹是在浪费金钱。对此,张辉是这样回应的:
“你们必须搞清楚这件事:我们这次作战并不是为了灭秦,而是为灭秦作准备,所以必须把宣传工作搞好。花费?花费是完全不必担心的,回头我把竹叶青的包装搞豪华一点,再请国内名儒题个名,就可以用两倍价格卖给东晋士族了,这点钱立即就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