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初三年(氐秦年号,公元353年)六月初七,豫州山桑。
“碾碎他们!”
身高八尺五寸(约合195.5厘米)的青年将领一把从亲兵手中拽过了长槊,身先士卒地策马冲向了百步之外那团乱糟糟的东晋步兵.他是滠头集团的首领,同时也是东晋王朝的持节、平北将军兼并州刺史,不过相对于这些繁复的头衔,年轻人更喜欢豫州百姓们那个朴实的称呼:姚景国.没错,他就是割据豫州的羌族首领姚襄,以一族之力抗衡氐秦、北燕两大势力的一时豪杰。
“杀!杀!杀!”
衣裘皆褐的羌族骑兵们热血沸腾地拔出了五花八门的各式武器,紧随姚襄对东晋步兵发起了冲锋。与全面农耕化的氐族不同,姚襄所率领的羌族部落虽然几经迁徙,但至今仍然保持着半耕半牧的生活,轻而易举地便可以组织起数以万计的骑兵集团。这些不久前的牧民虽然欠缺正规的训练,可是却有着旺盛的斗志与近乎狂热的士气,愿意为了部族的未来献出一切。在这样一支狂野的骑军面前,如果步兵不能迅速结阵,那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很不凑巧,那些聚集在平原上的东晋步兵刚好没有结成军阵,而且从他们那只能用混乱来形容的动作来看,就算羌军再给他们一个时辰也是远远不够。
“祸乱军心者斩!速速结阵,速速结阵!!”
方面大耳慈眉善目的晋军主将殷浩,慌不迭地对身旁的传令兵下达了“命令”。虽然他仍旧昂首挺胸地骑在那匹温顺的母马身上,但是慌乱的嗓音与惊恐的表情却戳穿了表面上的伪装,将主将大人的脓包本质暴露无疑。在经历了几个星期的武装行军后,他终于明白自己手下这批士兵并不是用来铺满麦田的,而是要用来对抗敌军的;而那些在捷报当中总是被“斩首XX级”的敌军也不是只会乖乖引颈就戮的羔羊,而是会以雷霆万钧之势淹没一切的凶狠豺狼.古有赵括纸上谈兵,但赵括至少能把兵书背个滚瓜烂熟,不像殷浩只看了几遍《孙子兵法》,此前连一次指挥经验也没有。
“怎么办?怎么办?!以前看那些寒人凭军功升官,以为打仗没什么难的,谁知道竟然会这样?!老子擅长的可不是这个啊!怎么办,怎么办?!”
——这些话殷大帅自然不敢大声说出来,只能在心里略微喊喊,权当是发泄情绪。字深源的殷浩原本是个在士族圈子里颇有名气的大清谈家,曾经连续十几年隐居山林,在经过了会稽王司马昱的多次哀求后才勉强“屈居”了扬州刺史的职位,并且立即就被官场捧成了对抗桓温的急先锋。但问题是,桓温赖以成名的是军功而不是玄谈,你嘴皮子上就算再能扯,百姓说不服你就是不服你.为了在军政两方面把桓温彻底压倒,殷大师马上又被推举成了都督扬、豫、徐、兖、寿五州诸军事,在经历了数年的准备之后终于向关中发动了北伐。只可惜,他连氐秦的边都还没挨到,就遭到了姚羌军队的突袭——而且把原本身为友军的姚襄逼反的罪魁祸首正是他自己。
“死守!枪手前,弓手后!”
憋了半天后,殷浩终于挤出了两句还算合理的意见,虽然这是任何一个幢主级的军官都会知道的常识。他并不指望士兵们能靠这两句废话大获全胜,就连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现在已经把死里逃生的希望全部放在了西路军的骑兵部队上面,如果那一万五千名装备精良的骑兵能够及时赶到,本阵的两万步兵就可以得救了。
“西路军离这里就五六十里,一个时辰应该能到吧?”
殷浩忐忑不安地问向了副将刘启。一直以来,他都对这位寒族出身的武人厌恶到了极点,他讨厌刘启的青色骏马,讨厌刘启全身的黑色甲胄,更讨厌刘启传达命令时的矍铄精神。当然,最让他恶心的就是,与刘启谈话之时他不得不收起那套高雅的文言,改用市井草民习用的粗俗口语,对于一名高贵的士族来说,这真是一种难以忍受的侮辱。
“殷大人,西路军正按预定计划前往集结地点,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山桑遭袭呀!”
如果说殷浩对刘启的感觉是嫉恨,那刘启对殷浩的感觉就是苦笑不得。自从殷大帅在誓师大会中上马不成反倒摔了个大马趴起,刘启就对这次北伐充满了悲观情绪,而殷浩方才的愚蠢问题则让他的这种悲观情绪变得更深了。
“我知道!所以说赶快给我派传令兵过去!”
殷浩尴尬地扶了一下铁制的盔沿,突然间无名火起三千丈,将这顶整体铸造的铁制头盔一把扯了下来,死命地摔在了地上。他恨这口铁锅,恨自己全身上下的铁制鳞甲,他现在恨不得立即回到高雅的士人聚会上去,在天南海北的清谈当中慢慢地消暑,而不是这个连稻田都没有的鬼地方无谓流汗。
“羌贼这次是有备而来,肯定派有游骑刧杀传令兵。况且这里是豫州平原,根本就没有可供隐蔽的地形!退一万步讲,就算能够通知到西路军,这一来一去少说也得两个时辰,我们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援军方面!”
刘启没有再用敬语,他已经心急如焚了。因为阵列最前方的一个军已经和羌族骑兵交上了火,而且这个军根本就没有完成列阵。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快点派人,派人…….天啊!!!”
殷浩刚刚吼了半句,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就在他们两人吵架的空挡,那个拥有1500人的前卫军已经被羌军轻骑的冲锋给击溃了,弓手,弩手,枪手与刀牌手全都转职成了惊弓之鸟,没头没脑地朝着自己人跑了过去。
“快去指挥!顶住,给我顶住!两万步兵难道还顶不住一万骑兵吗?!!”
殷浩哆嗦着指向了尘土飞扬的阵前,以不容辩驳的口吻开始驱赶起了刘启。但就算他不下这个命令,身为资深军人的刘启也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做些什么。
“下官将力战到底!”
刘启拔马狂奔,飞也似地远离了那位清谈大师。和那位军盲指挥官不同,他非常清楚在面对没有结阵的步兵时,一万骑兵究竟意味着什么。
“就地列阵,就地列阵,不要支援前锋!”
刘启迅速地做出了正确而又残酷的判断,并且马上将这个命令用金鼓与旗号传遍了整个本阵。在羌军的猛攻下,前锋的另一个军也已经陷入了崩溃的边缘,除了为本阵争取时间外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
“别让溃兵冲乱阵形,用长枪把他们逼走!”
这是刘启的第二个命令,同样也是一个既残酷又正确的命令。对同伴见死不救是一件很令人不齿的事情,但如果现在收容了溃兵,等会儿大家就要一起见阎王,一个都跑不了。
“弩手预备――射击!”
当羌军轻骑距离本阵仅有100步之时,刘启终于发出了射击命令。与兵书中通常描写的不同,晋军阵中并没有出现“万箭齐发”的壮观场面,仅有大约千余支弩箭呼啸着钻入了羌军阵中。这种局面并不是刘启希望见到的,但他也着实没有办法,虽然为了整顿队伍他已经尽了全力,但是一万多名士兵是不可能在几分钟内就列阵完毕的。不过,因为羌军骑兵大部分只有毡袍护身的缘故,这次射击还是造成了百余名轻骑的死亡,另有数十人中箭坠马,很快就被后续的同伴踏得血肉飞溅,与麦田完全地融为了一体。
“弓手——射击!”
羌军骑兵与本阵的距离只有50步了,弩箭与弓箭的射击也变得越发地准确了起来——但投入战斗的弓弩手在数量上并没有什么成长。刘启将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调度长枪手上,终于及时地在阵前布置好了纵深五列的铁甲枪士,使得羌骑冲破军阵肆意屠杀的企图化作了泡影。
“挺!!!”
羌军骑兵终于冲到了足以识别面貌的距离。望着那些披发覆面的野蛮面孔,刘启不自觉的咽了一口唾沫。他虽然及时地喊出了口令,但却并不知道枪手们能否真的坚持到底。25步,20步,15步……刘启的心脏渐渐地开始狂跳了起来,将远超平常剂量的肾上腺素泵入了全身的每一个血管。他觉得自己已经站在了第一列的枪士当中,即将把一丈三尺的长枪刺入敌军骑兵的要害……
羌骑突然转向了。他们没有主动冲向长枪森林,而是分成两队横向地奔往了晋军的两翼,用飞扬的尘土完全遮挡了晋军步兵的视线。不过,这些牧民是绝对不会浪费任何一个攻击机会的,他们取下了背上的骑弓,在至近距离上投射出了一支支短小的利箭,顷刻间便令哀嚎布满了整个晋军前阵。
“痛,痛啊!”
“老三你怎么了?老三!”
“别号丧了,都给我滚回阵里去!”
喝骂,呻吟,哭号……虽然弓弩手们在对射中取得了不错的交换比,虽然枪手们在军官的严令下仍然保持着队形,但是满身鲜血的伤兵与浑身插满箭杆的惨死同伴,仍旧令士兵们的军心产生了动摇。终于,第一批的羌骑完全转移到了晋军翼侧,可还没等铁甲枪士们喘上一口气,从人工制造的滚滚烟尘当中就冲出了毫发无损的第二批羌骑。
这批骑兵装备了统一的长枪与统一的皮甲,很明显是羌军当中真正的精锐;他们丝毫不惧怕面前的长枪森林,而是凶神恶煞一般地策马直接冲了上去,用累累的人马尸首压跨了大片的铁甲枪士,硬是靠着血肉为后续部队铺出了一条道路。现在,杀戮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