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建兴四十一年年初的这场战争，最终在氐秦的狼狈撤退中划下了句号。苻雄本阵前后阵亡3653人，重伤782人，还有619人在城头格斗以及河州骑兵的追杀中受伤被俘。吕聪偏师阵亡538人，被俘69人。相对于氐秦的惨重伤亡，凉军的损失要小的多：亡2407人，重伤238人，被俘92人。由氐秦国主所发起的军事冒险，终于迎来了彻底失败的凄惨结局。
但是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这次的战争自然也不例外。氐秦的大败同时也就是前凉的大胜，而且是自从谢艾离开中央军后，凉军取得的第一次辉煌胜利。虽然秦军的人员损失仍然要比龙黎大败中的凉军少，可是那些饱读诗书的官员们并不在乎这些琐碎小节，他们用上了在数十年儒家教育中所学得的一切手段，在祝捷奏章里把这场胜利吹成了堪与赤壁之战相比的史诗胜利。那一篇篇辞藻华丽音律优美的骈文，简直可以令人类的六种感官同时沉醉，再也不愿面对眼前的现实……
然而，绝大多数文学家最终从张重华那里获得的报酬，就只有一些小钱以及一卷仅仅写了四个大字的丝帛而已。很多人都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尤其是那些曾和年幼时的张重华一起胡闹的宠臣们。他们用颤抖的双手抚mo着那片薄薄的丝绸，几乎比抚mo妻妾的皮肤还要卖力。但是用上等松烟墨写就的那几个大字，是决不会因为这点抚mo就发生改变的：
“孤心甚慰。”
套话，空话，敷衍话……此前的张重华绝对不会这么粗糙地回复臣下，即使他自己没有那个工夫，内侍们也会争先恐后地捉刀代笔，将文章写的好似花团锦簇一般。如果连这些内侍都开始偷工减料——或者说无暇他顾，那么现在身居玄武黑殿之内的张重华，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值得关注的变化……
建兴四十一年一月二十八日。玄武黑殿张重华寝房。
“是否召回谢艾，还望王弟再做考虑。”
跪坐在重华寝榻右侧的张祚，突然觉得鼻孔中多出了一股难耐的痛痒。他不忿地忘了一眼手边的青铜香炉，恨不得当场把正在燃烧的香茅给拽出来。倘我做了国主，殿内便立时废了这等廉价的香料。只有遍燃麝香的大殿，才能真正体现我大凉的威仪。
陷入妄想的张祚不由得微微发笑。他知道这个表情瞒不了弟弟张重华，但是他却一点都不在乎这件事，就像他根本不在乎那个逾越礼制的“王弟”一样。这个体弱的弟弟已经病的是连续两星期卧床不起了，就算心里再怎么不满也不会威胁到张祚的人身安全的。
这么点浅显的道理，张重华自然也知道，但就算知道了那又能怎么办？眼前的这位张祚现在已经是权倾朝野的大人物，把兄弟们几乎遍布了整个姑臧官场，如果不是东晋御史俞归刚好出使至此，只怕张祚连这种兄弟间的商议都懒得做，直接就跑到谦光殿主持政务去了。
“仅授艾......卫将军一职。今氐秦势大，倘无谢艾镇守东北边疆，如若秦军卷土重来，以何抵挡这十数万虎狼？”
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感慢慢地侵蚀了张重华的全身。27岁的年轻国主知道，病入膏肓的自己已经到了每说一句话就要流失一部分生命力的地步了。但他必须继续利用东晋使节来访的这个宝贵机会，为了整个凉国的未来与张祚斗争到底。
“可以靠秦州刺史王擢……不不，那家伙这次只是和铁弗匈奴打了个平手。金城摄太守张辉……算了。”
张祚感到自己的鼻子痛得更加厉害了。废柴王擢是根本守不好东北前线的，就算是张祚也不愿意把东北防务全部委托给他。金城张辉虽然靠运气赢了几个小仗，但允许他到首都献俘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怎么能够一下子给他这么高的地位？更何况，这家伙去年着实把张祚气得够呛，这笔帐还没有来得及算呢。
“那就依了王弟意思吧。”
张祚再度装出了那幅满不在乎的样子，大手一挥就答应了弟弟的这个提案。驱使他这么做的，多半还是张祚心中那股莫明的自信。他相信自己可以掌控谢艾的命运，要么把他转变成一条听话的看门狗，进而成为对抗河州张瓘的有力棋子，要么在张重华死后马上取了他的性命。从小到大，张祚想要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在他看来别说是驯服谢艾张辉，即使是称王乃至称帝都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兄长果然堪比周公……耀灵，就拜托给你了，希望兄长你一定要……”
张重华的眼中流出了两行清泪。与违心的话语不同，这些泪水并不是演技，而是父子之情的自然流露。他不愿意这么早就离开10岁的幼子，更不愿意将这个可怜的孩子交托到张祚的手中。
“放心吧！耀灵是我最疼的侄子，只要有我这个辅政在就决不会让他受欺负！！！”
张祚假惺惺地拍了拍胸脯，随即从宫女的纤纤素手中抢过了精瓷所制的药碗，开始假模假样地喂弟弟吃起了药来。
“多谢兄长……”
如此近距离地与张祚接触，使重华久已麻木的胃部再次地翻滚了起来。令人恶心的假笑，令人恶心的方脸，令人恶心的口鼻……张祚啊张祚，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马太后房里留宿是为了什么，你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禁卫里面安排的那些人手，张祚，张祚！我要让你知道，张重华就算是病的爬不起床，仍然是继承先祖张轨血液的西凉雄狮！
张重华的目光投向了内侍喜福。这位中年宦官打从进宫的那天起，就被人送了一个“木头”的外号，忠厚老实的简直像是一个传说中的机关人一样。但是这块老木头却有着其他内侍所无法比拟的爱国之心，这次更是成为了张重华的最后手段，即将把一道不为人知的密诏，带到正从酒泉星夜兼程赶往姑臧的谢艾手中。
“征谢艾为卫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辅政。”
这道简短的遗诏当中，凝聚了张重华最后的心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