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坚儿啊……赶快把这个喝了,暖暖身子。”
苻雄满心喜悦地打量了自己的爱子,顺手为他倒上了一盏温热的米酒。虽然他的三个儿子全都有着极其出色的才能,但是他最喜欢的既不是长子苻法也不是三子苻融,而是这位字永固的次子苻坚——而国主苻雄在头脑清醒时也对苻坚十分赞赏,在两年前就把他封为了龙骧将军。而这也正是这名15岁少年参加大侵攻的原因。
“将士们还在枹罕城外拼命,他们能喝到的只有劣质的冷酒。”
苻坚没有饮下这杯美酒,而是轻轻地将其放回了父亲的身边。这位少年与他的堂兄苻生简直就是磁铁的两极:长安的那只独眼狼把仆从当作是可以任意损坏的人肉玩具,而河州前线的少年将军对部下们的关怀在整个氐秦都是赫赫有名的。
“是啊。而且已经开始下雪了,如果不注意的话,很可能会出现大量的冻伤减员。”
苻雄也没有去动那杯米酒,而是扔下手中文书叹起了气来。五天来的战斗虽然拔掉了枹罕城外六个据点中的四个,但是秦军的阵亡人数却也已经突破了三千人,失去战斗力的士兵总数更是这个的一倍多。但是与惨重的损失相比,更令苻雄痛心的是:在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后,他们甚至连枹罕城的主城墙都没有摸到。
“在下雪之后如果还想让士兵保有足够体力,那就必须增加食物与薪禾的配给。可是那帮凉军轻骑却毁掉了后续补给的三成,这让我上哪里去凑增加的那部分?!说起来,当初真不该把吕聪打发去金城的,这个略阳小崽子现在一定是龟缩在金城不敢动弹。唉,如果派了其他人去,说不定早就把那支凉军骑兵给消灭了。”
苻雄感到自己的牙床又疼了起来。他承认自己确实低估了这些河水东岸的杂牌凉军,但是他仍然认为秦军可以凭借物量优势最终战胜。直到苻坚从怀中取出那枚蜡丸为止。
“吕聪应该没有在金城龟缩,至少那个送信来的斥候是这么说的。父亲,这就是那个斥候送来的情报,希望能够帮到您。”
苻坚飞速地揉烂了蜡丸脆硬的外壳,将藏于其中的帛条恭敬地承给了父亲。实际上,情报的主要内容他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剩下的也只有一些细节上的确认了。
“——薪禾押运队的幸存者报告说,他看到打着张字大旗的敌酋将吕少主的首级挑在了骑枪上。这肯定是个略阳氐,否则谁会把那个扯淡家伙叫作少主!”
苻雄不满地皱了皱眉。对他而言吕聪的死是很值得拍手称快的,而这小子被人把脑袋挑在骑枪上的下场更是让他打从心眼里感到了舒服。但是那位杀死吕聪的金城凉将却让他感到了不安。这个名为“张辉”的陌生凉将不但靠200郡兵消灭了三倍于己的略阳氐轻骑,而且还汇合了来路不明的一千骑兵,打了秦军后勤部队一个措手不及。这可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麻烦制造者啊。
“如果父亲感到棘手的话,就派我去清剿这支凉军骑兵吧。只要给我两千轻骑就好。”
苻坚倒是对自己的实力非常自信,而他自从成为将军以来也的确没有打过什么败仗。但是知子莫如父,苻雄对自己儿子的斤两还是十分清楚的。他温和地笑了笑,站起身来勉励地拍了拍苻坚的肩膀,但是并没有同意这个大胆的提案:
“坚儿,你有这种勇气,我是很欣慰的。但是你并没有清剿轻骑兵游击队的经验,而对手却是精于袭扰的老手。他们每次作战前都会派精干斥候探明我军虚实,一旦进攻就是以绝对优势兵力攻击一点,用最小的损失来换取最大的战果。这可是相当老辣的战法啊,到目前为止,我派出的多路追缴部队只杀了他们一百多人,自己反倒被干掉了四百多。相信我,坚儿,你现在还对付不了这帮家伙。”
“多谢父亲教诲。坚儿知错了。”
苻坚谦恭地低下了头。能够清楚自己的斤两,这也是他的优点之一。对话进行到这里,似乎已经到了行将结束之时,不料苻坚却突然单膝下跪,按照军队里下级军官觐见上级军官的规矩对苻雄行了拱拳礼:
“龙骧将军苻坚,恳请符才公立即退兵!”
苻雄愕然了。他实在不明白次子究竟是在做什么。但是让亲生儿子就这么杵在自己眼前是绝对不行的,他只能躬身把苻坚搀起来,双方面对面地好好谈谈:
“坚儿,虽然我大秦损失惨重,但那河州张瓘也不是毫发无损。他总共便只有三万兵,已然撑不了多久了。”
苻雄自以为可以马上说服苻坚,但是一直待在枹罕前线的苻坚却掌握了比父亲更为丰富的一手情报。他面带焦急地向父亲那里挪了两步,压低声音说出了那条最新情报:
“父亲,张瓘一直都在军队数目上作假!河州军总数并非3万,而是4万!这个张瓘此前一直没有把豪门部曲和氐羌部落兵给算进去!”
“你的意思是说,张瓘一直留了一支一万人的生力军?”
苻雄已然是汗出如浆,但这些冷汗带给他的却只有深入骨髓的寒冷,即使是室内的温暖炭火也完全将之无法压制。自从氐秦军队开进河州境内后,张瓘就采取了放弃外围专守枹罕的方针,而苻雄一直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对于一个兵力只有对手三分之一的将领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打法。可谁知张瓘完全是在扮猪吃老虎,而且只差一步就让苻雄上道了。
“我俘虏了13名河州斥候,在拷打中折损了12个后这才得知了张瓘的阴谋。父亲,他在此前的战斗中把一万杂牌兵拉到了墙头拼消耗,而把一万精锐骑兵留作了最后的王牌,如果真让他发动偷袭的话,前线那些缺粮少薪的士兵是根本抵挡不住的!而且,我们用来笼络凉军氐羌兵的努力也全部失败了,那几个拿我们钱的混帐根本就是双面谍!”
15岁的苻坚已经激动的满脸通红了。他也不愿意相信从俘虏嘴里撬出来的这些情报,但张瓘的计策倘若果真如此,那冒险在冬季进攻的秦军必然会全军崩溃,片甲不留,到时候本国就根本没有抵抗东晋与慕容鲜卑的实力了。现在,摆在秦军面前的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立即撤军,而且必须是有秩序的撤军。
“皇兄听信苻生鬼话,想趁凉国国主重病之际大捞一把,结果不顾寒冬强行进攻,说是什么攻敌不备——可惜凉军偏偏有备。罢了罢了,趁张瓘还没偷袭,赶紧撤兵吧!不过,凉州刺史和护羌校尉的职位就只能送回了,再加上吕聪那颗被挑在枪上的首级……坚儿,我们可得好好想想怎么对付朝堂上那帮滠头帮的老不死啊。”
名将的优秀心理素质,使得苻雄坦率地承认了失败。从现在开始,他所专注的不再是眼前这座城池的得失,而是怎样才能尽可能多地将士兵们带回去,怎样为年轻的氐秦保存这支不可或缺的生力军。
“父亲。随他们闹吧。就算没了那两个虚衔,您仍然是大秦的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车骑大将军、领雍州刺史与东海王。”
苻坚的双眼炯炯有神地闪烁了起来。虽然在河州的战场上他败给了诡计多端的凉军,但是在长安的战场上他不会对任何一个敌人认输,否则迎接他的就将是彻底的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