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四十一年二月六日。姑臧东南三十里铺。
几乎继承全部晋制的前凉,当然也继承了那个“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驿”的著名驿规,而且因为国内环境安定的缘故,大部分的凉国驿站都得到了很好的保养,有些地区甚至以驿站为核心形成了一个个的小镇集。姑臧城郊的这个三十里辅,就是这些镇集当中的杰出代表,身穿丝制官服的八品驿丞甚至宣称可以满足所有的过往旅客。不过今天,他已经没有了这个自信。那几位正在雅室跪坐对饮的客人,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可供发挥的余地。
“倘无广志贤侄大掠氐秦补给,则枹罕危矣。”
身穿黑色儒服的中年男子,为面前的年轻人满满地斟上了一杯美酒。与寻常百姓所喝的浊酒不同,银杯中的酒液清澈透明,在阳光的映射下散发着宛若钻石般的璀璨光芒,而那股沁人心脾的幽香更是令人神往。毫无疑问,这绝非驿站所能拥有的寻常酒类,而是只有贵族才能享用的珍稀好酒,除了姑臧城内的凉宫外,能够拥有这种美酒的恐怕就只有河州州府了。
“伯父过奖了,小侄不过赢了几个小仗,百首之功何足挂齿。”
张辉谨慎地端起了酒杯,按照沮渠逖所教授的酒场礼节小口地啜饮了起来。一股暖流顿时在他的口中弥漫了开来,激得张辉心神为之一荡,霎时间便忘记了脑中的众多杂念。自从回到公元4世纪后,他还是第一次尝到这样的甘霖,如果不是酒精度数先天不足的话,即使是21世纪的茅台酒也只能和这种河州美酒打成平手。
“伯父的这坛美酒,真乃琼浆玉液也!”
张辉依依不舍地放下了闪闪发亮的酒杯,好容易才克制住了将酒液一饮而尽的想法。他恢复了与河州刺史兼宁戎校尉张瓘面对面的坐姿,粗粗看上去倒也算是颇具风度。但张辉眼角的余光却仍在不时地漂向杯中美酒,并且完全没有在短时间内停止的迹象。他的小动作没有躲过任何人的目光,正对面的张瓘脸上出现了微妙的笑容,而笔直站在张辉身后的谢宝则是不安地瞅向了自己的老友兼上司,被他这种不成熟的行为搞的有些不安。
“哪里算得玉液琼浆,不过河州土产杂粮酒而已。倘若广志贤侄喜欢,尽可遣人来取。”
——张瓘开始了悄然的试探。在三十里铺与张辉的偶遇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但是他却迅速地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开始尝试着将张辉拉往河州集团。虽然张瓘早就已经深深地在河州扎下了根,不但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河州王”,甚至在都城姑臧也有着为数众多的支持者,但是人才不管在哪个世纪都是极其抢手的,而且永远供不应求。与自视甚高目空一切的张祚不同,张瓘并不计较人才的具体出身,不管你是士族还是寒族,只要你真的有才干,那就一定可以在河州找到自己的位子。现在,张瓘已经在河州军中为这个理论上的侄子准备好了军主的职位,就看张辉是不是愿意来了。
“多谢伯父厚爱,但小侄无德无能,实在没资格让伯父如此破费。”
出乎张瓘意料的是,本来有些魂不守舍的张辉在听了“尽可遣人来取”后,态度立即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放下了己经举到嘴边的酒杯——虽然中途很有些恋恋不舍,并且从张瓘带来的鹿肉脯那里撤走了筷子,转而夹起了驿站奉送的豆腐干。很明显,他是在有意地与张瓘划清界限。
“金城郡本就是河州所辖,贤侄不必这般见外。”
在纸面上你本来就是我的下属,只不过我以前一直没顾得上管,你就认了吧。
——张瓘想要表达的其实是这么个意思,而张辉也非常清楚他的这个暗示。平心而论,张瓘用来收服张辉的这些手段都是经过实践考验的传统招数,成功率是非常可观的。但遗憾的是,刚刚在美酒面前表现幼稚的张辉现在却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管张瓘怎么暗示拉拢就是不上勾:
“伯父何出此言?小侄安敢与您见外!‘枹罕张瓘,纵横河南’,伯父的战功可谓威震西北,小侄一向万分敬仰……”
张辉咽下了满嘴的豆腐干,开始一顶接一顶地给张瓘戴起了高帽来,弄得这位“伯父”简直无法接腔。他的随机应变不但令谢宝满意地点起了头,甚至连张瓘背后那位一直纹丝不动的保镖都感到了惊讶。但是他们不曾想到的是,张辉之所以会变得如此戒备,全部是拜张瓘突如其来的慷慨所赐。也许日理万机的张瓘已经忘记了与金城开展贸易时部下们所做的手脚,但是被坑惨了的张辉却是一直耿耿于怀。两倍市价的猪羊,三倍市价的库存皮甲,四倍市价的复合弓......再加上张辉鼓捣的试验型马蹄铁与超长枪所需的木料,河州前前后后从金城搜刮了将近五十万钱,有段时间甚至气得张辉想挥刀砍人。如果不是管后勤的毛直及时夺走张辉腰间的兵器,张瓘派去的那位主簿早就脑袋搬家了。曾经被如此剥削的张辉,当然会对张瓘的慷慨感到怀疑与警惕。
“呵呵,些许小功,不足挂齿,全赖友军及时支援。”
眼见张辉根本不打算说正经事,张瓘也就不再坚持了。他不是那种看不清形势的人,不会没完没完地纠缠不清,既然张辉打定了主意要扯皮,那么继续拉拢也是没用的,还不如赶紧说几句套话结束交谈,早点赶去姑臧献俘才是。不过,拉拢张辉的这件事也不能拖的太久,一旦张重华驾崩,整个凉国的权力体系就会重新洗牌,如果到了那时候才去拉拢就已经晚了。
“伯父的谦虚真乃后辈楷模,实在令小侄钦佩不已!自河州长途跋涉至此,想必兵卒早已饥渴难耐,就让小侄请了全体将士酒食如何?”
张辉看出了张瓘的意图,不过他倒是不想就这么草草结束谈话,因为张瓘的势力是不容小看的,现阶段无论如何都不能何他闹僵。要知道,瓘弟张琚与瓘子张嵩一直都在姑臧扩展自己的影响,他们虽然是河州在中央的人质,但是却掌控了大部分的姑臧民间会社,在首都有着很强的号召力。而这正是张辉现在最想要的东西。
“贤侄好意,伯父心领了。将士们的酒食,还是由我来请吧。”
金城那恶劣到了极点的财政状况张瓘是早有耳闻,但就算金城富的流油,身为长辈的张瓘也决不会让张辉买单的。这个道理双方心里都非常明白,但是主动提出请客的张辉却表现的相当“懂事”,不但让张瓘感到了些许欣慰,也增强了他招纳张辉的信心。
河州张瓘与金城张辉之间的会晤,到此算是圆满结束了,剩下来的就只有纯粹的吃喝了。不过,这段简短的谈话仅仅是姑臧城郊会晤狂潮中的一个小插曲,既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在国家权力体系即将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这个时刻,所有奉命回京的外官们都必须时刻睁大自己的眼睛,搜寻着哪怕一丝一豪的异变。
“这里是我们凉国的首都。但同时也是斥候两的崭新战场。”
当张辉一行在次日早晨抵达东苑护城河畔的时候,金城郡的年轻摄太守轻轻地拉住了自己那匹纯白毛色的坐骑,当着众人的面慢慢调转了马身。对于69名俘虏而言,张辉不过是三丈石墙下一个无管紧要的人影,与城楼相比更是渺小的可怜;但是对40名斥候两官兵来说,张辉既是教会他们作战方法的老师,又是率领他们不断走向胜利的优秀指挥官,是他们愿意以命相托的上级。与这些相比,石墙实在是无关紧要。
“姑臧,这是一座伟大的城市!它是我们凉国政治,经济与文化的中心,有着北方最好的学者与最多的财富,但同时也有着北方最为贪婪暴虐的无德官员!弟兄们,你们愿意跟我去铲除这些垃圾吗?愿意吗?!”
在稀疏行人的惊讶目光下,张辉高高地扬起了马鞭。他并不担心泄密,因为整个演讲使用的都是普通话,在现今的这个时空只有他的斥候两才能听懂;他更不担心士兵们的反应,因为他早已知道了这些弟兄们的回答:
“杀!杀!杀!”
40名斥候兵发出了整齐划一的高呼。他们是如此的豪气冲天,以至于将城墙上所有的哨兵都吸引到了这个方向,有几个人甚至开始摆动起了床弩,直到认出金城郡兵的军官出手制止。
“完,完了!!!他们肯定是要杀我们,要杀我们!!!”
俘虏群中的一名队长开始绝望地用汉语嚎啕了起来。他和幢主吕聪一样,也是一个混军功的大少爷,在那夜的奇袭中是第一个举手投降的军官。但就算是在那个修罗场一样的夜晚,大少爷队长也没有哭得如此伤心过。
“怎么可能!金城兵是要带我们参加献俘仪式的,在见到国主前是不会死的,不,就算见到国主后也不会死,最多是去西边儿屯田。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阿密陀佛,阿密陀佛……”
信佛的老伍长神经质地揉搓起了手中的木质念珠,在费尽全身力气后终于平静了下来。他根本就不知道张辉喊了些什么,但他需要用那套主观推论来说服同伴,并且在说服同伴的同时说服自己,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恐怕这位并不虔诚的佛教徒就只有发疯一条路了。
“吾乃金城张广志,还请速开城门!”
俘虏们的嘀咕确实传到了张辉的耳中,不过他对这些是完全不在意的。就像所有得胜归来的将领那样,现在的张辉正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无论任何困难都是完全不放在眼中。
“开——城——门!”
守军伍长的命令绵远悠长,很明显是用上了真工夫。很久以前,还是一名普通门卒的伍长曾经亲手为凯旋归来的谢艾打开过城门;五年之后,不但金城郡那位年轻英雄带着货真价实的俘虏进城献俘,而且名将谢艾也将不日归城,实在是双喜临门,大块人心。
然而任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种喜悦之情却仅仅只持续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