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先妣之嗣。若则有常。”(去吧,迎接你的内助,继承我家宗庙之事,勉力引导她,敬慎妇道,继承先妣,你要始终如此,不可懈怠)
以正经八百的语气对张辉说出这番话的,是被金城郡兵连夜架过来的华清。继任金城郡摄太守的这位乡绅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他本来已经打算在河州终老了,从来不敢奢望再度得到张辉的启用。因此,在收到张辉用信鸽传来的要求之后,华清的第一反应是震惊,第二反应就是恐惧,倘若没有金城郡兵的胁迫,打死他也不愿意到婚礼上扮演张辉的父亲角色。
“诺。唯恐弗堪,不敢忘命。”(是。只怕力所不及,不敢忘记父命)
张辉恭敬地向华清叩拜行礼,流利地背出了自己的台词。爵弁,玄端服,饰以黑色下缘的纁色裳,此时他已经穿齐了新郎的全套行头,随时都可以乘上自己专用的墨车。当初在决定临时父亲人选的时候,张辉婉拒了谢艾与张耀灵的提案,选择了曾在难民队伍中照顾过自己的华清而不是比自己高一个辈份的宗室张瓘。张辉给出的理由之一是秦河两州事务繁忙,不好以私事麻烦族叔,这同时也是说给谢艾河张耀灵听的公开理由。至于被张辉视为隐私的第二个理由,则是通过对华清的优待,提醒自己不要忘记难民时代的那段感情。
“我接下来只需要招呼宾客就行了,将……广志你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千万别出篓子!”
在张辉起身之前,华清特意小声地叮嘱了他。这是周礼上所不允许的言行,张辉完全可以将其视为多此一举并加以训斥——这也是华清心中所担心的事情。
“多谢您的关心。我一定会注意的。”
张辉不但没有对华清逾越礼法的行为大加斥责,而且还特意对老人作了一个揖。和那些没有人性的白眼狼不同,就算现在已经发迹,张辉也不会迫不及待地抛弃早先的老上级。在华清百感交集的目送下,张辉纵身越入了停在正门门口的墨车,在两辆从车的护卫下驶向了两坊之外的宋宅。身穿玄端服的随从们手执灯烛在车前照明,以这种方式将张辉迎亲的信息告知给了街道两旁的所有百姓……
“不要让女方等的太久,能多快就多快!”
墨车中的张辉,急切地对御者(车夫)催促了起来。这个命令很合年轻车夫的口味,他在被借调过来前是谢艾的御者,总是被主人告诫“为人要稳重。”,驾车的速度有时比步行还慢,早就积压了一肚子的yu望。现在,车夫总算是碰到了一个知音。
“好勒!包您一刻钟内见到新娘的面!”
车夫不顾尊卑地开了个玩笑,马鞭一甩便近乎疯狂地飙起了车来。年轻人一旦兴奋起来,就会自动卸下身上的全部束缚,此时的御者便是这个状态。他只花了平常的一半时间就赶到了宋宅正门,不但用掀起的烟尘逼得宋家摈者连连后退,而且还甩掉了两个骑着河套骏马的男方随从。
“吾子命辉,以兹初昏,使某将,请承命。”(张辉依照您家先生之命,在今天黄昏时举行昏礼,遣在下前来迎娶,请予准允)
“彻固敬具以须。”(摈者吕彻早已准备完毕在此恭候)
门前的问答同样也只用了不到一半的时间,速度之快以致于宋家摈者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此时,宋家家主宋混也按周礼的规定来到了正门前,面朝西方对张辉郑重地拜了两拜。女方家长对新婿的尊重态度在这个时代是一件很普遍的事情,无论周制婚礼还是晋制婚礼都有明确规定,不像后来那样要对新郎百般刁难。这对张辉来说可谓是正中下怀,他本来就在挖空心思地琢磨怎样缩短礼节时间,这下总算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
执雁入门,堂前三揖,放雁两拜……张辉就好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关人一样,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将婚礼步骤一个个地完成。揉着在叩首时不小心撞到地面的额头,张辉强颜欢笑着站了起来,他在宋宅的任务现在只剩下了最后一项:迎接新娘。
“嘀嗒。”
面朝南方的宋沁母亲,终于还是流下了眼泪。自从4年前把宋沁送到首都后,她和女儿团聚的日子就只有婚礼的这几天,母女两人才刚刚开始初步的交流,还没来得及重新熟悉就要彼此分离。做母亲的,怎能不伤心?
一只纤细柔弱的手腕,轻轻地托起了母亲无力的臂膀。那是身穿饰有纁色衣缘丝衣的宋沁,是自从婚前礼以来就再也没有现身过的宋沁。她的小脸带着淡妆无法掩饰的憔悴,眼角也残留着新鲜的泪痕,看上去远比母亲要来得柔弱,让所有见到她的人都油然地产生了一股怜悯。现在,正是这个看上去楚楚可怜的小身影,在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宋混正妻。
“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敬慎行事,从早到晚都不要违背公婆的教命)
宋混强忍着心中的酸楚,在临别之前最后一次地告诫了女儿。身为一名在敦煌前线斩敌无数的大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这股无法抑制的悲伤,令他打心眼里感到了惊讶。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勤勉谨慎,家内之事,从早到晚,不违夫命)
宋沁的母亲任凭泪水模糊自己的视线,一面哽咽着说出嘱托,一面摸索着为宋沁束好衣带,结上佩巾,并且代替庶母为女儿系上盛物的小囊。因为实在不愿意与女儿分离的缘故,这项工作花了她相当长的时间。
“……”
张辉按照之前的频率快速地宋沁父母拜了一拜,随即拉起了宋沁的小手,匆匆忙忙地下堂而去。他无法向宋混夫妇说出道歉的话语,那是纯粹的伪善,而且周礼也没有规定;他也没办法安慰全身僵硬的宋沁,因为现在的张辉内心可谓是一团乱麻,连一个囫囵的单词都拼不出来。张辉暂时只能按照礼制上的要求将新娘送上嫁车,亲自驾御直到车轮三转后,对前来交接的御者叮嘱到:
“倘若伤到小沁,流刑!”
车队在沉默当中回到了张家宅院。早已等待在此的宾客们立即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起了这对新人。参加这次昏礼(就是婚礼)的宾客除了国主张耀灵外几乎都是中央方面军的高级军官,谢艾,陈亦非等人都在此列,士族成员就只有沉默寡言,一脸阴翳的阴霆一人。士族们的冷淡反应固然令张辉不快,不过没有他们的话婚礼也可以显得更热闹,不至于被周礼的条条框框套死。
“要是对沁姐姐不好,我就判你流刑哟!”
“合卺的时候注意动作,别伤到新妇!”
“有这样好的老婆,将军你真是太幸运了!”
“……不管怎么说,祝贺了。”
各式各样的问候很快就包围了手牵手的张辉与宋沁,很快就把他们两人搞成了大红脸。对于这些年轻军人的胡闹,临时担任父亲一职的华清是毫无办法——实际上,就算他有办法也不敢使在喊得最起劲得国主张耀灵身上。
“……军人都是这样,不要在意。”
在媵(陪嫁来的妇家女役)的帮助下浇水盥洗时,张辉总算开口对宋沁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令他回想起了小学一年级时第一次回答老师问题的情形。
“嗯。父亲大人也是这样说的。”
宋沁低低回答了张辉,声音轻柔的就像一只刚刚出生的猫宝宝一样,就连帮她浇水盥洗的御(夫家女役)听了后都不由得为之一颤。
“馔食已经安排完毕了!”
担任赞者(司仪)的谢宝扯开大嗓门吼了起来。他指的当然不是普通来宾的酒食,而是新郎新娘的馔食。与21世纪的婚宴不同,在周制婚礼当中新郎新娘的酒筵并不和众人在一起,而是在新房中专设一席,新郎新娘必须在赞者的指挥下相对而坐,按照一定的程序服用饭菜酒食之后即告撤席,时间持续的并不很长。在这个环节当中,张辉宋沁要在谢宝指引下依次祭祀黍,稷,肺,吃饭时也必须就着肉汁和酱进食,并且只能取食三次便告结束。这种环节要重复两次,随后就会进入婚礼当中最关键的环节:合卺
合卺的内容非常简单,新婚夫妇饮完一半交换卺杯饮尽即可,是后世交杯酒的前身。酒杯一分为二,新郎新娘各执其一,象征夫妇原为二体;以红丝相牵连柄,则象征两人通过婚姻而相连,合之则一,象征夫妇虽两体犹一心。合卺而饮,象征夫妻间互敬互爱亲密无间。
“合卺开始!”
张耀灵自作主张地抢下了谢宝的工作。同时,这也是宾客们在合卺过程中的唯一一句话。没有人去打扰这对羞涩的新人,哪怕是最粗鲁的轻骑军官。
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下,宋沁细腻的脸蛋渐渐地变作了可爱的桃红色。她就像一只小松鼠一样地双手捧起了酒杯,用粉红色的舌尖一点一点地将苦酒送入了口中。不知过了多久,这个小姑娘终于喝完了自己的那一半,怯生生地将卺杯递到了张辉的面前:
“……请。”
少女的羞涩令张辉突然间感到了一股眩晕。他感到自己的心中简直就像是爆炸了一颗超新星一样。张辉紧紧握住了宋沁的双手,以一种近乎宗教狂热的语调对新婚妻子作出了保证: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一定!”
那双冰凉的小手猛地颤抖了一下。随后,渐渐地温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