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肃穆的周礼,不管哪个环节都是对人类的极大考验。仅以婚前礼第一项纳采为例,专程从敦煌赶来的宋混在接到摈者的回报后,必须身穿与宾(媒人)张耀灵相同的玄端服出大门外迎接,然后隆重地对宾两拜,此后宾主才能相揖进入大门。此时纳采仅仅是完成了一小半,等到了内宅门口后双方还得相揖而入,如此相对三揖,到达堂前阶下后还得谦让三番,才能一同登堂——也就是俗话所说的进门。到了这一步后你是绝对不能松懈的,因为进门之前的环节都只是在考验体力,而登堂之后的环节就要考验你的语言表达能力了。首先,宾主双方都要面朝西方地登堂,宾从西阶登堂,走至栋下后需要朝东致辞,然后主人再在阼阶上方面朝北两拜。此后,张辉玩命猎来的活雁终于轮到了第一次的上场机会,那只个头最大的会被交给使者,由他负责在堂上两楹之间授雁,而且在整个过程中必须一直面朝南方。至此,纳采礼的主要环节终于全部结束,张耀灵下堂,出内宅门;宋混也下堂,把雁交给一直负责宋沁起居的年长家臣。
这就是婚礼的前奏的第一项。当一切圆满完成之后,连精力一向旺盛的张耀灵都是满头大汗,至于张辉更是处在了休克的边缘,腿肚子已经抖得活像筛糠了。在此后的四天当中,还有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四项需要进行,其中问名是向宋家询问宋沁的姓名、排行、出生年月日及时辰等,以便进庙占卜;纳吉则是占卜得到吉兆,再次派遣使者通知女方家人——通常来说,这时占卜结果是根本不会出现凶兆的。在吉兆的鼓舞下,女方家长宋混与男方媒人张耀灵自然是欣喜不已,他们会在第二天进入纳征这一环节,由张辉出钱送上玄纁两色的五匹帛和鹿皮两张作为彩礼。到此为止,双方的表面工作基本上已经全部完成,可以进入最后阶段请期了。在这个阶段,张耀灵会送上被张辉喂了四天的最后一只活雁,而宋混也会按照周礼的规定稍微推辞一下——通常不超过半刻钟。随后,媒人张耀灵终于可以满脸欣慰地表示同意,将迎娶的吉期告知宋混了。
这四项环节与纳采相比,复杂性不但没有丝毫减弱,反倒大大地增加了。进门的仪式,上堂的致辞,礼器得选用,饮食的食用次序,索取女方姓名以及奉送彩礼时的客套话……每一项都必须做的一丝不苟,稍有差错就得从头再来,偏偏张耀灵在纳吉那天状态不好,“吾子有贶命,辉加诸卜,占曰‘吉’。使耀灵也敢告。”(按先生赐命,张辉进行了占卜,占卜的结果是“吉”,派在下冒昧告知您)这句话一连说错了两次,急得张辉差点自己上去代劳。不过,在次日的纳征过程中出丑的就是张辉了,因为他是两位执皮人之一,必须把鹿皮折迭起来纹在里面,两手兼握其四足,头向左边,在张耀灵致辞时,还得放开鹿皮外面二足,使皮张开皮毛显露于外。可是因为谢艾写的致辞实在太长,在等待过程中张辉稍稍地发了一下呆,结果手一滑毛皮就掉在了地上。如果不是宋混宽宏大量不计较,这个环节就要重来,白白浪费一整天的时间。
虽然有很多不愉快的插曲,但张辉的婚礼进程总体来说进行的还算顺利,占卜得到的迎娶吉期也不像想象中的那样靠后,而是仅仅十天之后的十月初五。当然,这与张辉在祭祀之前给负责官员的忠告有着很大的关系。
“接下来就没我这个媒人什么事了,筹备工作全交给内监就行。广志哥,你打算怎么办呢?”
从宋宅返回后张耀灵就一头扎进了正德白殿,不但毫无风度地盘腿坐在了大床上,而且问话的用语也变成了一般百姓所用的白话。按照张耀灵原本的想法,这五天的工作不过是在宋混面前背背书,不但用不着动脑子,而且还能借机逃避谢艾布置的繁重作业,可谓是一举两得。但是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那些规范严格的动作,复杂绕口的古文和抑扬顿挫的语调差点没把他无聊死,无休止的作揖与跪拜也让12岁的张耀灵初次尝到了腰酸腿疼的感觉。直到请期结束之后,张耀灵才总算是得到了一个休息的机会。
“睡觉。”
张辉简短地回答了张耀灵的问题,他不但脸僵得活像一块铁板,语调也冷的好似万年冰山,借用掷地有声来形容也未尝不可。五天以来,他干过的工种就算是两只手加起来也数不过来,保镖,秘书,执皮人……这些工作有常见的,也有罕见的,但都有着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累人。不过,如果仅仅是体力上的折磨的话,那张辉还能再撑一阵子,精神上的摧残才是他糟糕心情的直接原因:身兼准新郎与媒人助手两职的张辉,在整个婚前礼的过程中居然一次也没有见过准新娘宋沁。
“我也没什么奢求,至少也要让我见下宋家小姐的面吧!如果我和她不是早就认识的话,岂不是直到揭盖头的时候才能见到新娘的面?!”
对此耿耿于怀的张辉,当着张耀灵的面便开始大肆抱怨了起来。他当初本来就是勉强答应这门婚事的,心情本来就不怎么高兴,在受了这么一番折腾之后,会情绪爆发也是在所难免的。
“盖头?听名字像是一种能够盖住头部的物体,但婚礼所用器具当中并无这一项啊?”
抱着满满一袋字帖前来的谢艾,迎头就碰上了张辉的大吼大叫。对于这种发泄情绪的方式,谢艾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对于张辉口中的“盖头”,辅政大人可就是一无所知了,因为不但周制婚礼当中没有盖头这一项,而且在晋制婚礼中同样也没有这一项。
“……那是一种胡俗,请不要太过在意。嗯,应该说直到婚礼当天才能见到新娘的面……”
被谢艾这么一问后,张辉也没有了继续发牢骚的心情。红盖头,闹洞房,过火盆,这些都是后来才融入婚礼当中的胡俗,其中最有名的闹洞房还是契丹俗,周制或晋制婚礼当然是没有的。话又说回来,没有了这些热闹胡俗的周制婚礼可能还要更加累人。
“这样可不行。广志将军,请你趁婚礼之前的这段时间再复习一遍婚礼流程。”
谢艾严肃地为张辉布置了任务,自知理亏的后者甚至连反驳的言语都说不出来。看到张辉那副绝望的神情之后,张耀灵差点就要哈哈大笑,可谢艾的第二句话却让他的身体当场便僵硬了起来一样:
“郡公殿下,您这几天最好也不要过度松懈。这是五天份的临摹字帖,作文题目以及算学习题,希望您能补上过去几天所拉下的功课。”
如果要评选凉国十大恶夫子的话,现在的谢艾绝对榜上有名。
——张辉与张耀灵的心中,不约而同地产生了同样的想法。
永和十年十月初五酉时四刻(18:00),姑臧旧城宋家宅院。
西方的天空已经出现了美丽的晚霞。此时正是黄昏时分,宋家的摈者正在大宅的正门外等候着新郎张辉的到来,而宋家家主宋混也早已经穿齐了正式的玄端服装,正在百感交集地扫视着即将出阁的爱女,心情复杂地向她奉上了甘醇的醴酒。按照周礼的规定,他必须面朝西方训诫女儿,并授与衣、笄等物作为依凭,使她不忘训诫之言,但在冰雪般清纯的宋沁面前,从小就没怎么照顾过女儿的宋混,只感到了一阵强过一阵的愧疚。
同时刻。南城张宅。
这座宅院内部的布置,是完全按照周礼的要求来的。在寝门外的东边陈放着三只大鼎,面向北方,以北为上,这些先秦时期的炊具里放满了从凉国各地购入的高级食材:除去蹄甲的清蒸小猪一只,合左右体盛于鼎中;卤煮肺脊,祭肺各一对,另有白水煮鱼十四尾;刻意除去尾骨部分的风干兔肉一对。这些昂贵的内容物全部都是寻常百姓难得一见的,就算是府中的寻常仆人也不是经常能够吃到,至于今天,他们甚至连看都不能看了,因为鼎上设置有抬扛和鼎盖,把内容给封了个严严实实。他们能够看到,并且有机会吃到的是房中所设置的食物,包括作为菜肴的醯酱两豆,肉酱四豆(这六豆共用一巾遮盖),以及作为主食的黍稷四敦,此外还有炖在火上的煮肉汁。设在室中北墙的酒尊当中虽然承满了优质的清酒,但这些只有客人能够享用,仆从们只能引用设置于酒尊的西面玄酒(也就是水)。除了这些之外,在堂上房门的东侧还要为新郎新娘置酒一尊,不设玄酒,内装四只酒爵和婚礼必须的合卺的篚则是设在酒尊南边。
然而,在人事方面,张辉就完全无法满足周礼的要求了。他没法把老爸从21世纪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