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电影院回到家,平果就开始不舒服。早晨原本不想去上学的,一听说薛伟要带自己去医院看看,硬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去了学校。
学校里的气氛最近怪怪的,总会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上课时间来教室里熬醋,那种有点刺激嗅觉的味道,平果还是有些喜欢的。但令她不能忍受的是,每天中午放学后那名校工的出现,他总是背着一个绿色的打药桶,挨个教室喷洒消毒水,那个味道经久不散,一闻到脑袋就会发胀。
下课的时候,平果终于撑不住了,一头栽到课桌上,管他下节是谁的课,她只想睡觉。
一会儿,有人轻轻拍了她一下。
平果睁开沉重的眼皮,是蒋柏晨。他弯下腰,表情关切地看着自己。平果心里那个郁闷啊,自己早晨头发都没有仔细梳理,这种披头散发的样子被他看到,真是恶梦啊。特别是自己这张被蒸熟的螃蟹一样的红脸,跟少年白皙通透的脸一对比,直接就让她想起了一个不吉利的词,红白喜事。
平果本能地把脸往胳膊肘里钻,蒋柏晨竟然没有退缩,居然伸出了一只手,朝她额头贴过来。
“住手!你在干嘛?”美芽不知道从哪里突然死出来,把蒋柏晨拨拉到一边,“这种事儿还是我来。”平果那个恨呀,如厕所水滔滔,恨不能喷美芽一脸。
“哎呀!发烧!”美芽的话一下就在班里炸开了锅。这种时候,感冒都会被高度重视起来,更别说是发烧了。
平果觉得自己就像一头死猪,被运到哪个屠宰场,你们随便吧。她觉得呼吸有些困难,现在她最想做的事就是下一场雪,然后把自己埋在雪地里,因为身上实在太烫的。可是冬天刚过去,现在是春天里。
平果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印象是,她被一个人抱了起来,然后飞快地往外面跑。她好像要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醒来的时候,平果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整张屋子里只有一张床,旁边立着一个一米多高的巨大氧气罐。除此之外,房间内唯一的点缀就是那个浅绿色印着小草莓的窗帘。
平果感到了恐惧。
“砰砰砰――”有人敲门,一个全副武装,穿着全白隔离衣的人走进来,对平果说,“现在外面SARS闹得很凶,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得非典啦?”平果的心脏剧烈跳动,早听说SARS感染后距离见上帝就不远了,但平果从没想到有天,自己会跟它距离如此之近。
“不,现在还不敢确定,不过我们要监测一段时间,差不多两星期左右。”医生把一些水果和即食肉类摆在病床前的小架子上,火锅店里常见的那种,其实最初的用途就是摆鞋的鞋架。
“我现在哪里?医院吗?”平果觉得,这么荒凉的房间布置,更像是精神病院,也许医生身上就带着绳子。
“学校啊。”医生说,平果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根据声音猜测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姐姐。
平果走下床,来到床边,窗外居然都上了保险网。她朝外面望去,楼下是一株株盛开着淡粉色小花的晚樱树,浅浅淡淡的颜色似乎跟这个非常时期毫无关联。再远一些就是学校的围墙,再外面,就是一条东西走向的马路,沿着这条路一直往西走,就会到达薛伟的废品收购站。
她茫然回过头,问医生,“这里是西姆大教堂?”
医生点点头,“我就在走廊尽头的值班室值班,有事情或者上厕所就按铃。”
医生出门时的一个小动作,彻底让平果郁闷了,房间的门被锁上了。她透过门上的钢化玻璃往外看去,一下愣住了。
对面房间里也有个人,正趴在玻璃上看着自己。
两个人的表情同时兴奋起来。
是郭磊!
小平头拍着玻璃,大叫着,“是你吗,平果?我这里有些逆光!”
“是我!”平果回应着,有种异国他乡逢故人的感觉。
“你怎么也被隔离了?”苹果问他。
小平头不好意思了,“上午你高烧昏了过去,我抱着你出校门,结果被门卫拦下来,把你送到了这里,因为我跟你接触过,所以也要观察两天才能放出去。”
原来不是蒋柏晨抱住了自己……
“咦,平果你怎么不高兴了?”小平头继续说着,“哈哈,我知道的,你肯定是怪我抱你吧,其实蒋柏晨也要伸手的,我离得更近一些,所以……嘿嘿,不过哦,蒋柏晨和美芽一直跟着,中间有段路我差点就撑不住了,他还要接替我呢。”
“没有啦,我还要谢谢你的。”平果赶忙掩饰,“现在外面非典貌似很凶哦。”
“好象是的,听说马上又要封校了。”小平头回答。
聊了一会儿,平果觉得累,就躺回了床上。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是尽头。平果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呢?要是蒋柏晨抢在小平头前面把自己抱起来,那该多好,那现在,主宰自己对面的就是他了。呸呸呸,平果又骂自己是乌鸦嘴,还是不被隔离的好,至少他是健康的。
平果稀里糊涂想着,又睡了过去,她梦见了一个高速旋转的YOYO球,太快了,球体上甚至还带着四窜的火星,她在梦里还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是一截断指,血淋淋地落在地上……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平果的烧已经退了,却因为刚刚的噩梦满头大汗。
再过一会儿,医生又要来量体温顺便送晚饭了,平果看了看架子上的食物,一点食欲都没有。
说曹操曹操到,没一会儿功夫,医生就打开门,进来了。
这回来的医生好像是个男的,穿着一样的白色隔离服,连手套都是一体的,现在这样的天气,穿这么厚的衣服,肯定很容易出汗吧,平果想。
“医生,对面房间的病人没事吧?你们能早点把他放出去吗?他肯定没事的,要有事也是我有事。”
“管好你自己吧。”医生态度很冷淡,瓮声瓮气地说。
他把满满两个超市的大购物袋放到自己床上,然后看着平果。
“我吃不了这么多东西。”平果回答。
“里面还有书和杂志。”医生回答。
平果愣了,看着站在窗前的医生。
“真热啊。”医生把防护头罩摘了下来,平果惊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面前的“医生”竟然是薛伟!
她惊讶地用手捂住嘴,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薛伟嘿嘿一笑,神秘地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不用说,肯定是买通了长颈鹿教堂里管事的医生,否则这个特殊时期,根本无法混进来。
薛伟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告诉苹果,“这些是零食,这些水果要抓紧吃掉,这是助消化的药,这是小闹钟,这是空气清新剂,对了,这是美芽给你做的清蒸鱼,特意去她妈妈那里抓的活鱼。”
平果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她不愿意多想,却不得不承认,他专注的样子让她重新想到了多年前的妈妈,两个人的影子交互重叠,平果的眼泪漫上来。
薛伟看见她这个样子,也有点失措,两手搓在一起,只好说,“还需要什么,我随时让人给你带进来。”
“你赶紧把头罩戴上,会传染的!”平果赶紧提醒他。
“不怕,我倒是想被传染上,这样就可以跟我的宝贝女儿在一起啦!“薛伟笑呵呵看着平果,嘴角有青青的胡茬。
平果忍住就要瞒过眼眶的泪水,问他,“蒋柏晨呢?他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没有。”薛伟说。
平果很失望,低头清理床上的物品。
“对了,今晚8点半,有人会来看你。”薛伟突然说。
“谁?”
“这个不能告诉你,我答应过的。”薛伟一脸神秘。
他重新穿好防护服,简单收拾了一下,“好了,我要走了,被上面检查的发现就不好了。”
平果赶紧拿起一个袋子,往里面塞了一些吃的和一本最新期的娱乐杂志,“这些帮我交给值班的医生,稍后查房的时候把这些给我对门的病人。”
薛伟走了,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她打开饭盒,鱼肉的香气散开来。美芽的手艺可不是盖的,回头她再因为跟林大路的差距感到沮丧时,平果就会告诉她,“现在能做一手好菜的少女不多见,抓住他的胃你就抓住了他的心!抓住了他的心你就抓住了他的身!”
平果想着就邪恶地笑了,开始等待两个小时后的那个人。
会是谁呢?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平果趴在门玻璃前又跟小平头聊了一会儿,时间转眼就到了8点15分左右,可是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平果,可能不会有人再来病房看自己。
……
小闹钟显示,还有一分半钟就8点半了。
门外依旧没有动静,偶尔有病人咳嗽的声音。
“平果!”
她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平果!”
没错,她下了床,奔向窗口。她迫不及待地拉开窗帘,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下来。路边的街灯亮着,蒋柏晨正站在路灯下,双手朝教堂的方向挥舞着!
“我在这!”平果大声回应。
蒋柏晨确定了平果的位置,提着手上的袋子,在她的正下方站好。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平果说,原来薛伟帮着他一起骗自己。
蒋柏晨点头,“你在里面要好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相信我。”
“我相信你。”平果快乐地回答,晚风还带着一点点凉意,少年的头发微微掀动,在暖暖的幽暗的灯光下,汇成一副水粉画,永驻在心里。
“你等下!”蒋柏晨突然大声说。
“啊?”平果没明白他的意思,趴在窗户上静静看着。
蒋柏晨从袋子里取出一个方形的东西,摆在地上,他也随即弯下腰去。等蒋柏晨起身让开时,那个方形的东西开始火苗窜动,跳跃着丝丝缕缕的火星。
是烟火。
伴随着一声细响,一簇花火腾空而起,在高处成网状散开,陨落成无数颗细碎的星辰。刹那间,夜空被烟火照亮,映出五颜六色的梦幻。
蒋柏晨在不远处站着,一直仰起脸,看着禁锢在楼里的平果,两两相望着。平果告诉自己,以后无论有多难,也要跟他走下去,永不回头。
“喂!干什么的!”
街边拐角处跑来两个巡夜的学校保安,拿着警棍直追而来。
蒋柏晨都来不及跟她说再见,蹭蹭蹭跑没影了。
“喂,站住!”保安追了出去。
平果关上窗,拉上窗帘,一摸脸,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
我们就爱到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