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终于过去了,成为一个时代深刻的印迹。
平果并没有被SARS感染,在长颈鹿教堂幽静的房间里度过了近10天的医护监测后,从里面走了出来。
已经临近5月份,校园里久违的一切都令她怀念,空气里漂浮着一股甜腻的味道。
因为是周末,学校里没什么人,而且苹果是突然接到的通知,因此没有人知道她已经从教堂的小黑屋里出来的消息。
平果先是回家洗了个澡。只有姥姥在家,以前每逢周末,姥姥一早就回去菜市场批菜,因为客流量较平日更大。但是今天,姥姥却在家里看起了电视,平果一问才知道,薛伟把她摊子上所有的菜都买下了,分摊给了几个废品收购站的食堂。
平果陪奶奶看了会儿电视,就要出门,她想去废品收购站找蒋柏晨。姥姥要她当心一些,小心再感冒发烧。
骑车经过宾谷往事餐馆的时候,平果停下来,进去看看。
平果没在大厅里见到蒋妈,一打听,原来她正在厨房里。平果走进厨房,看见蒋妈穿着胶鞋带着橡胶手套,正站在水管前刷盘子。
“阿姨。”平果在身后叫道。
蒋妈停下手里的活,回头看,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冰冷,特别是眼神,让平果心里猛地一个激灵。
“来了?”蒋妈不冷不热地问候。
“嗯,过来看看,有段时间没来了。”平果回答。
“听说你被隔离了这段时间?”蒋妈问她。
平果点点头,“今天刚从隔离区里面出来。我来帮您刷盘子吧?”
“不用。”蒋妈竟是一口回绝。
平果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她觉得蒋妈的态度很奇怪,跟之前每次见面时对自己的热情判若两人。
平果又在一旁站了一会儿,蒋妈忙完了,走过来说,“平果,以后不要再跟我们家柏晨来往了,好吗?”
平果无论如何想不到,蒋妈会突然跟自己说这些。
“阿姨,我没病,没有得SARS,不信我回家把诊断书那给您看。”平果拼命解释着。
谁知蒋妈摇了摇头,说,“不是因为这个。”
“平果,我们家情况很特殊,家庭情况也很差,这些年,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我的儿子将来能有出息,我希望他能考上好的大学,以后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办公室里,而不是向我这样每天都要不停地洗盘子刷碗,如果有一天停下来,就会没有钱拿没有饭吃。”
平果听着,不说话。
蒋妈又摘下手套,露出那一双苍老瘦弱的手,她将拇指和食指间的胶带撕掉,露出一道鲜红色的口子。
“这是常年洗碗落下的,试了很多办法,怎么都不能愈合。”蒋妈抬起头,重新注视着平果,她干裂的唇想要倾诉太多太多的人世辛酸,“我不想我的儿子有天像我一样,过着下等人的生活。”
平果被震撼到了,脑海中已经没有任何言语,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开始让她反省,自己是否真的在把蒋柏晨往无边的深渊里拉?
“几天前,我无意中翻看他书桌上草纸,上面密密麻麻都写满了你的名字。”蒋妈继续说道,“我也有过你们这么好的年龄,知道这个年龄的情谊是最纯洁最干净的,只是,现在不是时候,你明白吗?”
平果木然地听着,点了点头,“阿姨我知道了。”
见平果如此说,蒋妈的语气也缓和下来,“不要再跟蒋柏晨来往了,好吗?”
平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她没有跟蒋妈告别,缓缓转过身,走出厨房,一直走出了餐馆。她想她以后会很少再来到这个地方,至少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来了。
平果一边骑车,一边在思考一件事情。大人们眼中所谓的早恋是什么?就是两个小小年纪的孩子做了大人才被允许去做的事情吗?
而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跟蒋柏晨不算,他们甚至没有过肢体上的接触,就唯一一次他想检查她有没有发烧的机会,也被美芽无情地破坏掉。
街上已经是春意盎然,太阳也透出渐渐炽烈的势头,街边的刺槐树在肆意地生长着,伸展出新一年的枝叶。
她又想到蒋妈刚才的那句话,“上面密密麻麻都写满了你的名字。”潜台词就是,“他可能喜欢上你了。”平果不禁感到脸上一阵发烧,刚才从蒋妈那里而来的失落顷刻又被满心的兴奋所代替。
她明白了,这就是恋爱了,不管是单恋,又或者是互相喜欢,只要是有了这种每天都想见到那个人的心情,就是恋爱了吧。而为什么又会被大人们说成是早恋呢?美芽也说过,感情是没有办法的,一个人无法决定自己何时会产生爱的感受,这跟年龄是无关的,而因为世俗的观点就去扼杀萌生的爱意,实在太过残忍,这是多么荒谬的早恋概念!
平果又不禁为自己内心的雄辩感到窃喜,总之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勇于倾听内心的声音而已。
来到废品收购站的时候,工人们正在忙碌,生意十分兴隆。
杜宾犬额米见到平果终于不再高声狂叫,它站起身,冲平果摇了摇尾巴,平果总觉得它是在摇屁股。
蒋柏晨正在工作,冲洗一大堆玻璃瓶,尽管他没有回头,而且穿着工作装,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么熟悉的站姿,瘦削的肩头,柔顺的头发,她笑了笑,悄悄走进了右边的办公区。
薛伟正在核算本季度的账目,手指在计算器上来回飞舞。果然是认真工作的男人最有感觉,平果心想,如果有天,她把他介绍给自己认识的人,说这是自己的父亲,想来会是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对于平果的到来,薛伟十分惊讶,“我刚才还寻思中午该给你送点什么吃的呢!”
“别叫我再吃了,都变胖了。”平果回道,如今两人的相处已经自然许多,平果也慢慢有了想跟他交流的欲望。
“胖一点好,健康。”说完薛伟自己哈哈笑起来,他是真的开心。
“我找你来有点事。”平果开口。
“说吧。”薛伟说。
“能不能给蒋柏晨增加一些薪水?”平果忽然觉得这要求有些不合情理。
“说下理由。”薛伟点了根烟。
“理由就是,他跟他妈妈生活的很辛苦。”平果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希望可以增加他的时薪,这样蒋柏晨就可以节省出更多的时间用来学习,暑假过去,就要高三了。”
平果特别提了一下关于升学的事情,这才是她最充足的理由。
“上回你从这里取走了1500块钱……”薛伟死趁着,手里的烟雾袅袅腾起。
哼,原来也是个秋后算账的家伙。平果心里鄙夷了一下,对他说,“你放心,钱我早晚会还给你,以后每次来你这里打工,我都会记录时间。但是今天的事情,请你一定答应我。”
“算上上回你欠的钱,还有这回给蒋柏晨涨薪水,你只要叫一声爸爸就可以了,啊哈哈,快点,叫声老爸!”
平果彻底被薛伟打败了。
但是摆在面前最佳的选择也只有叫一声“爸爸”,她看着薛伟,望见他满眼的期待,她知道,只要她叫一声爸,就是金山银山,只要他有,也会倾囊相送。
那两个爆破音节就卡在她的喉咙,只要她再努努力,就可以叫出声。
可是,她还是失败了,眼前再次浮现出过去的种种,她低下头,陷入了令人难过的沉默之中。
她到底没有喊薛伟爸爸,她转身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与以往不同,她难过之余,开始对薛伟有些歉意。明明不难的,对吗?平果问自己,可是这意味着对过去那些年困苦记忆的背叛。
“平果!”
她抬头,看见蒋柏晨正蹲在门口,见她出来,立马站起身迎了过来。
“你从长颈鹿教堂里出来啦?”蒋柏晨兴冲冲地问,脸上带着喜悦。
“嗯,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刚才我去门口接货,看见你的车子停在那里,就觉得是你来了,结果同事就告诉我你去了薛老板的办公室。”蒋柏晨又问,“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呃,没有,就是来看看。”平果说,她突然有些不敢直视他的双眼,那种炽烈的目光像是能把她融化掉。
“那些是你弄的吧?“平果指了指角落里一大片玻璃瓶子,她进学位的办公室不长时间,很多瓶子已经被冲洗的焕然一新,亮晶晶地立在地上。
“嗯哪!”蒋柏晨回答。
平果走过去,捡起管子,转头对蒋柏晨说,“去帮我把水龙头拧开。”
强大的水流一下从喷头出涌出来,平果没握紧,被水喷了一身,平果尖叫着,结果水管掉在地上像小蛇一样来回扭动。
蒋柏晨两步上前,用脚踩住水管喷头,然后捡起来。
“你右手攥紧前面,左手在后面,对,就这样。”他交给她正确的操作姿势,从后面环住她。
平果的身子一下僵住了,脑子不听使唤地老是想看他的脸。蒋柏晨说话间低下头来看她,两人的脸贴的很近很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带些躁动的鼻息。
他握紧了她的手。
是温暖的,伴随着花开的声音。
“我喜欢你很久了。”他说。
平果装没听见,“啊?”
“呃……你身上都湿了。”
“不对不对,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说我喜欢你很久了!”蒋柏晨的声音大了许多,一旁笼子里的额米竖起小鹿一样的耳朵,朝这边看着。
“我也是。”她笑,一脸的受用。
他熟练地把拇指挡在前面,水柱一下变成伞状,纷纷扬扬在空中隔出一道屏障,阳光之下,竟然现出彩虹的斑斓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