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六日,中午,十二点。
公共租界,红玫瑰西餐厅。
苏辰架着二郎腿,坐在面向门的座位上,他身着一套黑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衣,打着一条浅紫色的领带,嘴里含着一根没有点上的香烟,神情专注平视前方。在他对面的座位上,苏艳雪小声地在说着什么。
苏艳雪一直在为苏辰收集情报,为此,周旋在达官贵人之间,流连于纸醉金迷之中,有时,也不得不做一些她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活得很累。
然而,不管活得有多累,她都不后悔。
为了他,不管做什么,她都愿意。
一开始,她为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不断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报恩,他对自己的恩情实在太重了!除了做好他吩咐下来的事情,她不知道还能怎样报答。
可是,实际情况真是如此吗?
苏艳雪知道自己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她喜欢他,不!不只是喜欢!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混合着迷恋,崇拜,爱慕,还有那么一点怜惜!
是的!怜惜!
他对人总是彬彬有礼,脸上的微笑总是不吝对旁人付出,然而,熟悉他的她知道,在那张笑脸上,那双眼神却始终蒙着一层万年不化的寒冰。
只是,要是你不缺勇气,敢于忍受那冰冷的气息,继续向他靠近,你会发现,其实,在那双眼神之下,是一颗温暖的心。
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颗心缺了那么一块,它所带给人的温暖也就变得有些残缺不齐,令人难以亲近了。
苏艳雪知道,他不愿意别人靠近自己。所以,她只是站在远处,静静地望着他,为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只是这样!这样就够了!
“怎么啦?”
苏辰微笑着,望着她,把香烟放入烟盒之中。
苏艳雪脸微微一红,抿嘴一笑,刚才太过于注视他了,忘了说话。
她在为他介绍一个人的情况,那个人,一会将与他们见面。虽然,事前,她已经把那个人以及上海滩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的资料都交给他了,不过,为了接下来的会面能顺利,她还是把那人的情况再向他做了一次述说。
那人叫陆光庭,丽都大舞厅的老板,也是苏艳雪现在的老板。
陆光庭,现年五十岁,名下的财产除了丽都大舞厅外,还有丽都大戏院,以及一个赌场,在公共租界,虽然算不上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其势力也无法让人小觑。
这次,苏艳雪约陆光庭出来,是为了介绍苏辰到他旗下做事。
他们相约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然而,直到十二点半,陆光庭才姗姗来迟。
看上去,陆光庭要比真实年龄年轻,也就四十出头,不多的头发涂着发油整齐地梳向脑后,他身着一套浅灰色西装,打着淡蓝色的领带,一条淡蓝色的手帕扎成一朵花插放在他的西装上衣口袋里。
一般说来,即便是在租界,岁数像陆光庭一般的老年华人,仍然喜欢穿中式的长袍马褂,西装什么的,是年轻人才喜欢的物事,在这一点,陆光庭不同于那些老式人物,这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给洋人当买办养成的习惯吧?
生活习惯讲究,爱时髦,喜欢和洋人打交道,喜欢和留洋回来的人交往,讨厌邋遢的人,有轻微的洁癖。
脑子里闪电般闪过陆光庭的资料,苏辰微笑着站起身,在苏艳雪的介绍下,和陆光庭握了握手,然后,相对坐下。
随同陆光庭进来的,是一个年轻人,外套是一件米黄色的西装,下身是同样米黄色的吊带西裤,他头上戴着一顶淡黄色的鸭舌帽。
他没有坐下来,而是站在陆光庭身侧,冷冷地看了苏辰一眼,随后,仔细地观察着四周。
小五,陆光庭的贴身保镖,不管去哪里,都形影不离陆光庭身边。
苏辰看了他一眼,就把视线移到对面的陆光庭身上。
“陆老板,想吃点什么?”
苏艳雪把餐牌递给陆光庭。
陆光庭摆了摆手,一边看着微笑着的苏辰,一边说道。
“不用了,我一会还有事情要办,到这里来,只是想看看你的兄弟。”
他转过头,对坐在身侧的苏艳雪笑着说道。
“艳雪,怎么又忘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这么见外,叫我光庭好了!”
“是!光庭!”
苏艳雪笑着,向他点点头。
陆光庭一直在追苏艳雪,苏艳雪在丽都也是被他捧起来的,虽然,知道陆光庭对自己的心思和别的男人没什么区别,不过,苏艳雪并不是很讨厌他。至少,这个自诩为文明人的陆老板,不会霸王硬上弓,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彬彬有礼,用一句陆老板的话来形容,那就是罗曼蒂克。
“听说你是在西洋流过学。”
“是!”
苏辰点点头,神态优雅,双眼中充满自信,但是并不显得盛气凌人。
“恩!”
陆光庭点了点头,突然从嘴里冒了一句英语出来,问苏辰在哪个国家留学,学的是什么?
苏辰的嘴角绽出招牌式的笑容,用标准的牛津腔回答了陆光庭的提问。家破人亡之后,苏辰被一家教堂收养,那家教堂的神父和他的父亲是好朋友,在那家教堂里,他度过了十岁到十五岁的时光,英语和一些别的知识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的。
“很好!”
陆光庭点点头,站起身,说:
“你明天上午到丽都戏院来吧,到时,再安排你的工作!”
“这么快就走?”
苏艳雪站起身,略为显得有点不舍地问道。
“时间就是金钱啊!没办法,劳碌命!”
陆光庭哈哈笑道,苏辰微微一笑,表示同意,陆光庭的保镖小五站在陆光庭身前,眼神锐利,打量着周围。
“你这个弟弟不错!”
陆光庭拉过苏艳雪的手,轻轻拍了拍,笑了笑,朝苏辰点点头,带着小五离开了。
苏艳雪坐了下来,刚才的笑容在脸上瞬间消失无踪,她用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擦了擦被陆光庭拉过的那只手的手背。
苏辰瞧着苏艳雪的动作,没说什么,他往一边站着的招待招了招手。随后,对沉默着的苏艳雪说道。
“先吃饭吧,看看你想吃什么?”
闸北,下兴里。
下午三点。
苏辰站在下兴里的入口,瞧着面前的弄堂,走了进去。
趁着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他想见见那个在黄包车夫中的带头大哥小马。他的仇人在上海滩的势力,不是一般的强,可以说,上海滩的一半都在那个仇人手中,要想报仇,他需要尽可能地建立属于自己的力量。
进入陆光庭的丽都是他走的第一步,然而,仅仅这样,还远远不够,他虽然有的是时间,仇人却在一天天地苍老,他害怕对方有一天会寿终正寝。
小马哥!一个有趣的人,或者,在这个身上,他能获得一些意外之喜。
怀着这样的想法,在身边那些贫民诧异的眼光中,他走进了下兴里。
拐了一个弯,一群人围在一起,他们双眼生火地望着前方,脸上挂着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苏辰挤了进去。
一辆黄包车在原地打着转儿,上面坐着一人,几个身着黑色绸衫,歪戴宽沿毡帽的壮汉围着那辆车。当那辆黄包车旋转的速度放慢时,立刻有人在车把上加一把力,使那车子又飞快地旋转起来。
车上那人的面容映入了他的眼帘,那人是马二的兄弟,黄包车车夫铁头。他双手紧抓住车子,面色青白,神情惊惶,胸前的对襟汗衫上满是污渍,嘴角挂着一些呕吐物。
那些黑衫人的腰间都别着斧头,肆意地大笑。
“听着,你们这些乡巴佬,虎爷说了,谁要是敢收留马二那个杂种,或者,晓得他的下落却隐瞒不报,一旦被虎爷知道了,一定会杀他全家。当然,谁要是向我们提供马二的下落,虎爷那里,有白花花的大洋打赏!”
为首那人向人群高声吼道,神色狰狞,手中的斧头不停挥动。
人群不由往后退去,现在,苏辰站在了最前面。
他摘下头上的礼帽,解下颈上的白色围巾,接着,再脱下那件深褐色大衣,把它们仔细叠好后。
“说吧!只要你说出马二在哪里,就不用受这个折磨了!另外,还有十块大洋的奖赏,想想,十块大洋啊!你要拉多少天车才挣得了这么多钱啊!”
为首那家伙,转过身,双手抱胸,口沫横飞地对着车上晕头转向的铁头说道。
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站在苏辰身边,好奇地看着苏辰的举动。苏辰向他笑了笑,把衣服递给他,说道。
“帮我拿一下,一会我给你钱,买糖吃。”
小孩脸上挂着迷惑的神色,下意识地接过了苏辰的衣服,然后,瞧着苏辰向前走去。
“干什么!走开!不要管闲事!”
一个小喽罗看见了走上前来的苏辰,抽出斧头,向他挥了一下。
苏辰笑着向他摊开双手,继续走了过去。
“我说,看你是个文明人,怎么听不懂人话!”
那家伙往前踏了几步,伸出手来,想要把他推开。
苏辰仍然面带微笑,不待那人的手触及自己的身体,毫无征兆地,原地一记弹腿,正中那人的大腿,那人凭空向后跃起,上身依然向前,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在空中弯曲,落地时,正好是一个标准的下跪姿势,一声清脆的喀嚓声响起后,他紧紧搂着自己的膝盖,在地上翻滚着嚎叫。
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落在了微笑的苏辰身上,那些斧头帮的小弟明显有些失神。黄包车慢慢打着旋儿停了下来。苏辰仍然微笑着看着那群人,就像他们是好久未见的朋友一般,然而,在那群人眼中,他的微笑不但不会让人觉得温暖,反倒令他们不寒而栗。
阳光突然穿透云层,正好落在苏辰身上,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