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零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也就是苏辰到达上海后的第二天，前去与苏艳雪见面的当天。
晚八点。
闸北区，日新里，有闲茶馆。
这间二层楼的旧式建筑，乃是斧头帮在日新里的一个据点。茶馆，只是挂羊头卖狗肉的那个羊头，它其实是间大烟馆。
不仅日新里住的人知道它的底细，就连其他区的人也深知这一点，这一区的警察自然也非常清楚，毕竟，每月这些民众的卫士都要从这间特别的茶馆得到一份特殊的薪水。
在上海，法律这东西只不过是如卫生纸那样的东西，在需要的时候被政客和高官们拿来擦鼻涕所用。真正规范上海华界芸芸众生言行举止的是各种各样的规则，警察的规则，有钱人的规则，黑帮的规则，它们交错而生，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生活在这里的每个人身上。
不是没有反抗，只是，那些反抗者的最终去处，不是在闹市口的刑场，就是郊区的乱葬岗，或者是随着滚滚东流的黄浦江流往大海！
有闲茶馆的一楼是真正的茶馆，不过在这里喝茶的大多是斧头帮的兄弟，他们在这里看场，终日无事，在此，要嘛喝茶聊天，要嘛玩纸牌，牌九，马吊这样的赌博小游戏。
二楼是一间间的隔间，每间屋里都铺着一排类似北方大炕的木牙床，这时候，免不了有众多的隐君子躺在上面吞云吐雾。
一切如常。
下山虎徐明在场子里巡视一番后，没理会兄弟们拉他参加赌局的邀请，满意地回到自己在二楼的办公室。
这间日进斗金的场子，可是自己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日新里这一块地盘，基本上算是斧头帮一家独大了。除了那群死拉车的，那个叫小马哥的外乡人，他们就像是一排好牙里面的烂牙，时不时让你觉得嘴巴生疼。
妈的！一定要想个办法，将那家伙干掉，不然，在那家伙的带领下，反抗的人将越来越多。那些苦力，不过是一群羔羊，任人欺凌，若非活不下去，反抗这样的念头是说什么也不会有的。然而，只要有一个胆大的家伙跳出来领头，羔羊也会在猛虎的带领下变成一群猛虎，最好，在羔羊没变成猛虎之前，先把那头真正的猛虎干掉。这是读过几年私塾，在帮中，有小诸葛美誉的下山虎徐明此时的想法。
就在他双脚搭在书桌上，闭目思考该怎样干掉那个讨厌的家伙时，一声巨响在耳边响起， 那声音来自一楼。
他皱了皱眉，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一楼，斧头帮的小弟们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把有闲茶馆大门一脚踹飞的汉子。
他头缠白带，臂挽黑纱，双目生火，右手缠着白布，紧握一把三尺来长的斩马刀，刀锋在灯光的映照下，反射着森冷的寒光。
他就是黄包车夫小马哥，马二。
此时，在马二的心中，愤怒正如飓风一般翻江倒海，因为他的缘故，他的车夫兄弟小四在医院伤重不治，离开了人世，他单身一人前来这里，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报仇。
他把刀慢慢举起，横在胸前。
这把刀是马永贞家传之物，他的祖父，父亲都曾经手持着它，与那些盗匪响马做过生死搏斗。这是他从家乡带来的唯一的东西，现在，他将与它做伴，面对这些一点也不比盗匪响马善良的流氓青皮。
“今天，我马二来此，是为了找徐明算帐，闲杂人等全部闪开，否则，我手里的这把家伙可认不了人！”
马二大喝道，声如洪钟，有些胆小的家伙不由颤抖起来，感觉有一个炸雷在耳边响起。
徐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二楼的栏杆旁，他的视线与马二在半空中相碰，电光四射。
来得好，正在想该怎样干掉这家伙，他就自动送上门来了。
“干掉他！”
徐明大喝一声。
那些家伙回过神来，纷纷抽出别在腰间的斧头，怪叫着向马二扑了过去。其中，有一些小弟不顾一切想上位，所以，胸间挂着一个勇字，冲在最前面；也有一些聪明的小弟，深知小马哥的厉害，躲在后面，想捡死鱼。因此，他们之间没有什么配合，也谈不上所谓的默契。
马二站立当场，目光直视二楼的徐明，握着刀柄的手不由紧了又紧。
人头涌动着，如潮水一般朝他涌来，瞬间将他包围，仿佛随时能把他淹没。
他大喝一声，脚尖一挑，一张长凳应声飞起，正好撞在冲在最前方的那人胸间，如同被洋车所撞一般，长凳上蕴藏的大力将那人击得向后飞起，挡住了身后人的路。那一刻，就像潮水被礁石所阻，人群翻涌而回。
马二双眼血红，热血在胸间沸腾，每一次的呼吸都是那么地灼热，杀了他，杀了楼上那家伙，这是盘旋在他脑里唯一的念头。
在他和那人之间的路只有一条，而这条路上，现在正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他要想冲到那人身前，只能杀开一条血路。
神阻杀神！佛阻杀佛！
他向前踏着碎步小跑，猛然跃起，一个纵身上了一张八仙桌，桌上散乱的牌九在他的脚下呻吟。他飞起一脚，正中一个跃在半空想要跳上桌的家伙下腹，那人惨叫一声，张牙舞爪地摔落在地。
随即，他深吸一口气，原地起跳，几把斧头带着寒风从脚下扫过，他人在空中跃起，向离此两米左右的另一张桌子跳去。
现在，那张桌子上已然站着一人，他双手斜举着斧头，瞄准马二的下落之势，猛地一挥，斧头带着寒光，直奔他的腰间而去。在半空中，马二是不可能改变身形的，那人仿佛看见马二被斧头劈为两半的情形，他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财富和名位似乎正在不远的地方向他招手。
然而，他的笑容在那一瞬间成为了永恒，一把雪亮的斩马刀从他前胸进入，透背而出，他带着笑容往后倒下，手里的斧头无力地落下，落在一个同伙的肩上，那家伙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如同一只被投入开水锅里的公鸡。
马二不待那人摔下桌子，已然赶到，手重新抓住那把在半空中脱手飞出的斩马刀刀柄，猛地拔出，带出一溜血光，那人叶子一般悠然坠地。
血溅了马二一脸，他不曾擦拭，目光森然地在身前的那些人脸上移动，在那些人眼中，他仿佛地狱冲出来的杀神！
“上，谁干掉他，赏一百块大洋！”
徐明双手紧紧抓住栏杆，大声叫嚷，他的心跳急促，一脸汗水。
原本止步不前的小弟们在巨额奖赏下，又怪叫着围了上来，只是大多仍不敢走近身来。其中一个机灵的家伙，干脆将斧头脱手飞出，朝马二扔去，在他的带动下，一干人等照方抓药，斧头如雨点般朝他落下。
马二大喝一声，脚步在桌面上轻挪，舞动长刀，只见刀光闪动，白练一般，一阵丁丁当当的声响过后，斧头在桌下堆了一地，刀光收处，他毫发无损。
又一个小跳，他跳上了与二楼相连的楼梯。
原本挡在他面前的小弟们如同见了鬼，纷纷躲到一边，钱虽然是个好东西，也要有命才能享受啊！眼前这家伙强悍得根本就不是人，凭人的血肉之躯如何能抵挡得住！
马二一步一步往上走去，木楼梯在他的脚下发出咿呀的声音，那声音如同催命音符一般在徐明耳边响起，他面色苍白地盯着这个在自己眼中越来越高大的身影。
他从腰间缓缓拔出斧头，没办法了，人，最后还是只能靠自己！
现在自己身居高处，地势占优，全力一搏，也未尝没有胜机。
他移步来到楼梯口，斧头缓缓举起，目光紧盯着一步步走近的马二。
场中一片寂静，相干的，不相干的人全都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们两人。
七级，六级，五级，四级，三级！
好！就是现在，徐明一猫腰，整个人如离弦之箭窜出，手里的斧头呈一条雪亮的弧线往对手头部劈去。在那一刻，原本纠缠在自己心间的恐惧仿佛也随这一斧劈了出去，这时，在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死眼前这人！
马二并未像徐明所想的那样往后退，不仅没往后退，反而几乎在他前冲的同时，迎面向他冲来，手中的斩马刀白练一般直直地朝他胸间扎来。
两败俱伤？疯子，真他妈是疯子！
只是，事到如今，再闪躲已经无济于事，妈的！拼了！
他一咬牙，大吼一声，眼中流露出疯狂的神色，左手往对手的刀锋抓去，是死是活，就靠这一下了。
与此同时，马二的左手奇迹一般多了一根铁棍，那棍子一直被他紧贴手臂藏着，在这关键时刻猛然出现，不能不让徐明的心顿时为之一凉。
当地一声，徐明的斧头被马二左手中的铁棍架住，他的左手同时也抓住了斩马刀的刀锋，只是，他低估了马二刀上的力道，在十三四岁时，他的对手在清河县乡间一带，就有神力小马的称号。那称号不是吹出来的，所以，他虽然抓住了刀，那刀却没有丝毫阻滞地往前冲，深深地扎进他的胸间，透背而出。徐明仰天倒下，被斩马刀钉在木楼梯上。抓住刀锋的手轻轻颤抖，似乎想把刀从自己身上拔出来，最后，终究是无力地垂下，微微颤动几下后，就不动弹了，鲜红的血顺着楼梯往下流，滴答滴答，那声音在一片静默中极其清楚。
马二深吸了一口气，站在倒下的徐明身前，弯下腰，抓住斩马刀刀柄，用力一拔，血顿时如喷泉一般四溅，溅了他一身。
他拿起刀，往四周扫射一眼，众人在那目光的逼视下，一一低头。这些人中，有被大烟弄得昏昏然的烟客，也有完全是看热闹的闲人，以及那些已经被他杀破了胆的斧头帮帮众。
他大步往大门走去，一路上，人们纷纷闪避。直到他消失在大门口，再过了一段时间，一干人等这才敢开口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