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富丽澡堂。
艾老四和唐河嘴里叼着纸烟,如同一对门神站在浴池的门前,一面厚厚的黑色布帘挂在门上,门里面,他们的大当家,肥虎袁保一个人霸占着澡池子,舒服地享受。
正当两人在谈论堂子里新来的姑娘谁最漂亮之时,一个人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
两人停止了交谈,警惕地望着那人,艾老四的手放在了腰间的系着红巾的勃壳枪上。
那人个子很高,赤膊,穿着一件白色的无袖对襟汗衫,身下是一条黑色粗布长裤,脚上套着一双拖鞋,走起路来,吧嗒吧嗒,响声不断。
他低着头,左手托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几条白色的毛巾。待他走近前来,方抬起头,满脸带笑,笑得极其憨厚。
“干什么的?”
艾老四啪地一声,把嘴里燃到尽头的烟头吐了出来,那人慌忙退后一步,烟头在他的脚趾头前停下了滚动。
“大爷,我是来给肥爷擦背的!”
“擦背?王师傅呢?”
唐河在旁边插嘴问道。
“王师傅生病,回老家了,老板让我来伺候肥爷!”
唐河走上前来,搜了搜那个擦背师傅的身,没发现有什么不妥。
“进去吧!”
他胡乱摆了摆手,让出路,那人弯了弯腰,笑着向两人点点头,掀开布帘。
“小心点伺候,别他妈惹肥爷生气!”
艾老四加了一句,出声提醒。那人忙点头称是,然后,放下布帘,吧嗒吧嗒,脚步声渐渐远去,往池子那边而去。
袁保面朝下躺在池子边的石板上,两百多斤的身躯像一座肉山堆在那里,背上搭着一块毛巾,脑袋下垫着一张叠好的毛巾,他闭着眼,似睡非睡。
他知道有人进来,也知道那人就在自己身旁,不过,仍然不想起身,连睁开眼看一下的yu望也没有。
像他那样肥胖的人,不仅身体懒得动,就连脑袋也懒得多转,不过,这个时候,能进来的,除了擦背师傅,也不可能是其他的人。
像当初,他才到上海,一个打五个的时候,绝对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是今天这般模样,人啊!从前没享过福,现在一旦享起福来,也就这样了!
一双手放在他肩上,用力地捏了一下,他舒服得叫出声来,有力,够劲,这手上的力道比以前可大多了,他喜欢。
“老王,你什么时候练得一副好手力了?”
那人没有回答,手往上移,扶住他的脑袋,轻轻往毛巾上挪,待脑袋在毛巾上放正后,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贴在了脖子上,那里痒痒的,极不舒服。
他抬起手来,想在那里挠挠。
突然间,一股大力压在脊梁上,如同一座山,紧紧压着他,令他无法呼吸,随即,喉间一紧,他的头在外力的作用下,猛地上昂,那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脖颈发出咯咯的声音,立时,胸闷无比,不管怎样用力,仍然一点空气也呼吸不到,他不由大张着嘴,吐出舌头。
他的脑袋高高仰起,再也无法动弹。这时,他摆出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头往上仰,身体却紧贴着地面,两只手往身后抓拨着,除了空气,什么也抓不到。就像一只肥笨的鸭子在游水一样。
胸间的空气是越来越少了,他将嘴巴张得不能再张大的程度,舌头伸得犹如酷暑下的野狗,即便如此,仍然没有一点空气进入他的体内。
即使用不上力,他依旧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在挣扎,虽然在身后那股力量的面前,这挣扎是那么的无力,终究是徒劳。
眼睛依然大睁着,却什么也看不见了,除了越来越深的黑暗,以及偶尔闪过的一星半点亮光。终于,亮光消失不见,他也没有了挣扎的力气,胸间紧闭的那一口气,如同气球一般爆炸了,那感觉舒服极了!所有郁积在自己灵魂上的那些额外的东西像被惊扰的蚂蚁四散逃离,剩下的只是纯净的自己,挣脱了所有束缚的自己,他在黑暗中冉冉升起,或缓缓落下,不管是什么,目的地都是那永恒的黑暗世界。
这时,艾老四和唐河正在为小桃红和小桂花的胸部哪一个更大这样的问题,面红耳赤地互相交流,闹得不可开交。
“老四,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唐河侧着耳朵,似乎听见了什么,他的心中有些不安。
“声音?什么声音?没有声音啊!”
“是吗?”
唐河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笑了笑,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
袁宝停止了挣扎,双手无力地垂下,脑袋也耷拉下来。伪装成擦背师傅的马二看见了这一幕,仍然没有松开紧握着细钢丝的手,钢丝的绳圈仍然紧勒在肥虎袁保颈间,他的膝盖依旧抵在那堆肥肉的脊梁上,丝毫不曾降低力道。苏辰曾经对他说过,做这些事情,小心些,谨慎点,总不会有大错。
再过一分钟后,他才松开了手。
这家伙,实在是太重了,挣扎的时候,险些把他从身上掀了下来。他几乎用上吃奶的力气,才制服了他,马二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汗珠,感觉疲惫极了。
一股臭味扑鼻而来,袁保死前失禁了,屎尿横流,马二闻到那味道,再看了眼那堆丑陋的肉山,厌恶之极,差点吐了出来。
“是有点不对,我进去瞧瞧!”
唐河依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决定进去瞧瞧。
“你这小子,老大泡池子的时候,最讨厌被人去烦他,你想找骂吗?”
唐河摇了摇头,掀开布帘子,走了进去。
艾老四深吸一口烟,吐了个烟圈,懒洋洋地转过身,手搭在布帘上,准备揭开布帘一角,偷偷瞧那家伙挨老大训的窘态。
当手刚刚搭在布帘上时,里面突然传来一声闷哼,随即,重物倒地的声音跟着响起。
不对!
心中念头一转,手已经按在勃壳枪上,并且拔了出来,另一只手掀开布帘,脑袋突然伸出去,然后闪电般收回来,就在那一刹那,他看清了屋里的大概情况。
在他视线中,唐河面朝下躺在地上,他的老大赤身裸体如同睡着了一般趴在池子边的石板上,除此之外,他没有看见别的人影。
进?还是退?
他把枪缓缓举起,手臂弯曲,枪口朝前,另一只手猛地掀开布帘,一个闪身冲了进去,那一刻,汗水已然布满了全身。
他举着枪,飞快地转了个圈,视野中,没瞧见动的东西;侧耳一听,除了水滴有节奏的滴答声,就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
难道见鬼不成?
他的目光不停游移,随后投在冒着白色蒸汽的池子上,莫非?
他慢慢挪动步子,小心不发出声音,枪口始终对着那里,渐渐靠了过去。
这间澡堂不算太大,池子就占了二分之一有余,其余都是空地,没有什么障碍物,视线一览无遗。
没有后门,只有他进来时的那个通道,那人除非会飞,或者隐形,这时只能是藏在池子里,没有第二个可能。
“出来!我已经看见你了!别再躲,再躲我就开枪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室内回荡,单薄而脆弱,隐隐带着颤音。说实话,这时的他难免有点后悔,肥老大对他们这些手下也不是很好,出来混,只是为了吃饱饭,看这样子,肥老大多半凶多吉少了,自己何必如此拼命呢?
他真的想就这样转身往外跑去,不再受这该死的折磨,然而,他的脚步仍鬼使神差地朝池子边靠近。
唐河这小子,虽然经常和他没大没小的,喜欢和他打嘴仗,赌点小钱什么的,不过,总的说来,两人关系也算亲密,就这样把他丢在这里,自己做不到啊!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理由,唯一留下来的理由。
已经快迈到池子边了,肥老大庞大的身躯就摆放在他脚下,看他那不自然的姿势,就知道这人已经没救了,他的视线从那里一触即收,并不是没有见过死人,然而,这一刻,那具尸体却让他觉得害怕,或者,自己马上也会这样吧?这样的念头一旦在心头浮现,就再也无法消散!
心跳紧张,呼吸急促,脚步漂浮,他持枪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透过朦胧的水蒸气,他的目光落在池子上,与此同时,双腿微蹲,双手持枪,枪口对准水面,然而,池子清澈见底,同样没有人影。
没在下面,难不成在天上?
这个念头转动之时,一股风声从头顶传来,他刚刚来得及抬头,一个黑影从天而降,由小变大,大得无边,遮盖了他的整个视线。
接着,一股人力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扑到,然后,脑袋挨了一下重击,他晕了过去。
马二喘着粗气从艾老四身上爬起来,刚才,他一直伏在天花板上,完全靠双手和双腿的力量支撑,幸好他的武术底子不错,这两年也不曾荒废,不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支撑到这一刻。
他拣起地上的白毛巾,擦掉自己脸上的汗水,然后,向门口走去,掀开布帘,走了出去。
这地方,一个下午都不会有客来的,大家都知道斧头帮的大当家在内享受,没有人有胆子与他共处一个澡池。
马二走后,澡池子变得极其安静,惟有不知什么地方的水滴声,在滴答,滴答地有节奏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