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远望,村头的沟沟坎坎里,通往大山深处的羊肠小道上,梯田下的荒草野坡内,到处都蠕动着许多成行成片或零零落落的小动物,那便是山民们以此为生,正在放养着的羊群、牛群及其他的家畜与家禽。将视线拉近,仔细观察,在街口巷尾,在房前屋后,在宅院之间,在院墙夹道,还有很多到处乱窜乱跑的鸡鸭鹅狗,猪崽羊羔,以及野猫野物什么的,它们或自行寻食,或相互争抢,或拼杀格斗,你追我赶,争先恐后,弱肉强食,叫声不绝,而且从不惧怕过往行人,怎么看都像一个人畜共享欢乐无比的自由世界。
当走到一片布局稠密的宅院时,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尖声怪调,难以入耳的叫骂声。江凌和刘国强循声望去,眼前的情景又不禁让人为之一震。就在脚下的院落里,一披头散发的泼妇手里握着笤帚疙瘩儿,一边大声叫骂,一边疯狂地追逐前面的男人。男人浑身污浊,行迹猥琐,先是用手挡,见女人凶悍,随之便抱头鼠窜。大门已被女人锁死,男人无望,只好在院内跟女人兜圈圈。大概跑累了,跑热了,又没打着男人,女人气急败坏,顾不得冰天雪地,竟“哧溜”一下脱掉棉袄。因里面没有内衣,整个上身随即赤裸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女人这下似乎更得劲了,便颤动着胸间的两只大乳继续追赶男人。这时,被逼到墙角的男人无处躲藏,只好束手就擒,抱着脑袋甘心让女人出气。打了一会,女人尚不过瘾,便大声嚷嚷着去屋里拿菜刀,声称将男人裤裆里的那个坏家伙一刀割了。男人见势不妙,便瞅准时机,翻墙而逃。分明是两口子闹矛盾,怄气打架。
这样的情景,在刘国强眼里是家常便饭,可江凌却备感新奇。于是就联想到,别看两口子打架这点儿小事,其方式方法,城里人和乡下人还真不一样。城里人打架,一般是相互理论,以理服人,即便动了手也是老一套,而乡下人却别具一格,方式独特,看起来是打架斗殴,其实是相互逗乐,自取其乐,是在表演一出自编自演,而又丰富多彩、趣味浓厚的乡村喜剧。这只是两口子之间,婆媳之间、妯娌之间、姑嫂之间、兄弟之间、姊妹之间打架,她还没见过呢,或许更热闹更有意思吧。
时近中午,又往前走了一会,家家户户的房顶已渐渐冒起炊烟,青烟袅袅升起,又被微风吹散,整个村落上空霎时便烟雾缭绕了。缥缈的烟雾中,伴随着诸多杂音,还不时传来女人喊叫男人和孩子回家吃饭的声响。喊叫声就是准确的时钟。见时间不早了,两人不由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走过一段陡峭的石路,便开始下坡。坡下的情景再次让江凌睁圆了眼睛。那片错落有致的宅院,有的建在深沟底部,有的盖在斜坡中间,有的紧靠山坡凸岭,有的悬于巨崖之上,一户高过一户,户户犬牙交错,造型奇特,惊险万端,置身其中,面临的哪是深山村落,恰似高楼林立、霓虹闪烁的大上海。
在江凌的视觉和幻觉中,这片偏僻的穷山恶水,这片古老中透视着原始状态的村落,以及这方朴实无华的山民百姓所构成的完整图案,可比作一幅生动活泼、多姿多彩、意境深远、惟妙惟肖的山乡风俗画。如果放到画家的手里,经过艺术加工,定会描绘成一副空前绝后、令人赞叹的艺术精品。可惜自己不是画家,只能眼望着如此壮美的山乡景色而空发感慨。
过了一道坡,又下一道坡,前面突然出现一片空地,路好走了。
江凌紧走几步赶上去,感慨万千地对刘国强说,刘县长,你感觉到一种现象没有,过去是乡下人拼命往城里挤,现在城里的许多大佬们却一股脑儿地往乡下跑,他们图的还不是乡下的新鲜空气,优美环境,以求净化心灵和健康长寿?怪不得梁书记经常提醒我们这些做秘书工作的人,有空儿一定要到农村,特别是山里走一走、看一看,体验一下那里的环境与生活,一定会增加写作灵感和文章力度。当然,山区群众的忧愁与疾苦是另一码事儿。百闻不如一见,回想起来,梁书记的教诲还真有一定道理呢!
刘国强却满脸阴沉,提不起情绪来。“哦哦”地应了几声,沉吟良久,才叹口气说,的确是一种社会现象,也是社会现实,更是城里人创造的一种时髦的生活方式。在羊步岭乡的大山深处,就有很多城里人前来收购荒山野岭,还盖了不少别墅。当然,对这里的经济发展也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可老百姓不一定从心里喜欢他们。他们富得淌油,却舍不得拿出一分钱资助老百姓。至于梁书记的倡导,他嘴上这样说,但内心里不一定这么想。老百姓,尤其是山区百姓的艰难生活,梁书记绝不会心中无数。也就是说,艺术家们笔下所描绘的山乡美景,除了修饰与夸张,并无多少感人的东西,事实更不是那么回事儿。江书记一定熟悉,那首歌的歌词曾这样描绘山乡生活:好山好水好地方,幸福的日子万年长,万年长!这首歌唱了有几十年了,可山乡百姓的日子还是……眼下,从上到下都在集中精力建设小康社会,为了赶时髦跟形势,是否应该再接上一句歌词儿,就叫做:百岁寿星出山乡,这里的生活赛小康,赛小康!刘国强说着,竟情不自禁地哈哈笑了起来。
尽管听出刘国强话中的讽刺意味,也是发表的不满议论,可江凌还是开心地笑道,刘县长,你天天跟山呀水呀的打交道,想不到还文采横溢呢!你接着说下去,只要押韵上口,雅俗共赏,思想性与艺术性兼备,将来编河东县歌时,就采用你的歌词。我想过多次,还给宣传部高部长提过醒,为了激发全县人民积极向上的艰苦奋斗精神,加快全县经济发展步伐,凝心聚力建设小康社会,很有必要编一首县歌。
刘国强晃了下手说,江书记,我是胡咧咧,咸鱼烂虾臭豆腐,怎上得大席啊?我不过是个中专生,而且还是函授的。就是决定编县歌,也得到市里、省里去聘请名人,要不然县歌唱出来,人家会臭咱河东县是地摊子水平,损害你的声誉。我内心里想的是,咱河东县风景秀丽环境优美不假,可那只是大自然的造化。尤其是山区乡镇,风光再美,环境再好,总不能让老百姓当饭吃当衣穿当钱花吧?说到底,只要解决不了交通闭塞问题、土地灌溉问题,以及洪涝灾害问题,不论怎么美化,这儿依然是穷山恶水,咱当干部的永远要挨老百姓的骂。
江凌点头道,刘县长说的很有道理,其实咱们内心相通,想到了一块儿。
刘国强顿觉身上泛起一股热流,想回应一下儿,却一时想不出恰当的词语来,就有意识地翻腕看表。时光如流,现在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半。怕马长友着急,便掏出手机给高长水打电话。岂知正走进信号死角,拨了好几遍也没打通,只好加快脚下的步伐往前赶路。
其实已经到了目的地。马长友的宅院就坐落在脚下高岗子下面的一个死角里,直线距离顶多三十米远,可刘国强竟一时想不起马长友家住什么地方了。辨认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大体的位置来,便快步绕了过去。
进村办事,一般情况下,用不着打探,只要找到村内最好的房舍,也就找到支书家了。可马长友的房子却没什么特别之处,只因好几年没来马家峪了,这儿又多了几处新的宅院,才感觉生疏起来。怕走错家门,刘国强只好向路过此地的几名老乡探路。刘国强手指前面的一处宅院,询问走在前面的一位老乡,那个宅子是不是马长友的家?
老乡定睛望着刘国强说,怎么不是?就是啊!凝目望了他几眼问道,这不是乡里原来的刘书记吗?接着又半开玩笑地说,刘书记当了县长,升了大官,才几年没来俺马家峪,就先忘了支书的家?
刘国强也感觉这位老乡十分面熟。其实,村里的熟人多得很,只是喊不上名字来。便不好意思地笑道,怎会忘了,十年不来这里,也忘不了啊!别拿我开玩笑,那时谁不这样说,我是半个马家峪村民呢!只是时间太久,一时拿不准,怕走错大门让老乡们笑话,说我当了官拿架子,都不认自家人了。随后望了江凌一眼,不假思索地说,我倒没什么,还有县里的江书记呢,瞎子似的到处乱窜,让老乡们见了多不好意思?
因无意中暴露了领导身份,江凌似乎不大满意,便瞅了刘国强一眼。刘国强也感觉自己失言了,可说出的话已经无法收回。
刘国强话音刚落,几位老乡便立时将目光投向了江凌。
他们从电视里知道县里刚来了位新书记,而且还是位女书记,老百姓都敬畏当官的,见江凌又年轻秀气,风姿不凡,几个老乡皆睁圆了眼睛。
敬畏不等于惧怕,其中就有一个看似肚里有点儿文墨的老乡开口说,俺们听说过呢,新来的江书记也像电视里看到的中央领导一样,亲民爱民,挺有平民情结。那天在电视里见到过江书记,没想到今天竟来到了咱马家峪。咧嘴笑笑,接着便壮着胆子问道,领导下乡,是随便走走逛风景儿,还是访贫问苦,帮俺们脱贫致富?
刘国强这才意识到自己惹了大祸。本来是随便一提的事儿,想不到他们竟当面提出这样的问题。刚才是问路,又不是专程过来搞接访。心想,事后非挨批评不可。为了摆脱眼前的困境,刘国强先瞪了几位老乡一眼,接着便不高兴地说,江书记找马长友谈事,现在没时间回答这些问题。晌午了,你们赶快回家吃饭,惹恼了你们的老婆们,不挨打也得挨骂!
没想到江凌却揽过来说,老乡们提得好,提得好啊!过几天我们还要在电视上集体露面,专门回答类似的问题。请大家放心,我们会给你们一个最满意的答复。今天来找马支书,肯定与这样的问题有关……
刘国强怕江凌说起来没完,只好打断她的话茬,对几个老乡说,对不起了,江书记有事,再耽误她时间,就让你们中午请客。江书记最近要在河东电视台与全县人民见面,发表电视讲话,你们可要常看着点儿。接着又随便搭了一句,问他们见到乡里的高书记没有。
有个老乡愣了一愣,认真回答道,俺们从来不认识高书记,可你们来这里之前,曾见支书挽着袖子在大门口杀鸡。到了半晌,他的儿子还带着套子,漫山遍野抓兔子呢!
刘国强听了,只是会意地哑然一笑。
说完,几个老乡就知趣地离开了这里。
见刘国强笑意诡秘,江凌便不解地问他笑什么。
刘国强便解释道,江书记第一次进山,还不了解这里的风俗人情。家里来了贵客,山里人没什么好东西,多数人家都是杀鸡候客。上面来人也是如此。不过有条件的村子,多是公家出钱,个人在家里招待。久而久之,群众就会产生反感情绪。只要看到村干部杀鸡,便知道上面来了干部。当干部进村后,又有人找那位干部,在探听消息时,老乡们一般不从正面回答,总是形象地比喻,就说没听说有领导进村,只见支书和主任家里杀鸡呢!讽刺意味浓厚。不过请江书记放心,马长友从来都是公私分明,一身清白,今天招待咱们,所杀的鸡也肯定是自家喂养的。
江凌听了,开心一笑。
刘国强说完,便引着江凌进了马长友的宅院。
早在进家门之前,杨波和刘国强的司机便抄近路,先一步赶了过来,并且将江凌带来的礼品交给了马长友。
听到响动,高长水和马长友立时从屋里迎出来。相互握手的当儿,刘国强不失时机地将江凌和马长友介绍给了对方。
马长友情绪激动,挤着一双昏花的泪眼,握紧江凌的手说,你就是江书记?怎么这样年轻?我知道你得过来,可老汉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早,这么快,这么突然。我都不知咋感激你好了!
望着马长友满布沧桑的老脸,江凌也感觉一阵心酸,便扭头道,大叔,侄女来迟了,应该主动过来看望您。再说,这是我应尽的职责和义务。身居偏远的山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时刻关注着村里的未来,关注着集体事业,关注着群众的利益,要感激的话,应该感激您呢!像忽然意识到什么,江凌便突转话题说,您是长辈,千万别称呼我职务,以后见了就喊我小江。
马长友还没平静下来,依然用颤动着的嗓音说,那不行,那可不行哩!你是县里的书记,是一把手,是咱河东县的父母官,老汉怎敢直呼小江?三岁的娃娃当了皇帝,八十岁的老臣也得下跪请安哩!
江凌说,咱们是共产党的干部,怎能跟封建官僚相比?再说,如果父亲在世,他听了肯定不同意,也不高兴。
见僵持不下,刘国强便对二人说,谁也别争论了,你们看这样是否合适?在家里喊小江,要是到了公务场合,老马你就称呼江书记,雅俗共赏,公私分明,让谁听了都可接受。同理,江书记也用同样的方式称呼马支书。
几个人一边笑着,随后便进了宅院的上房。
马长友所住的上房,是三间青石片子垒砌的老屋,因多年没有粉刷,从墙壁到房顶,满屋子黑不溜秋。房顶檩条上,墙角旮旯里,窗棂缝隙内,凡是拐弯抹角的地方,无不挂满了陈年灰土和蜘蛛罗网。墙壁中间,还有几只壁虎来来往往。因墙皮裂出许多缝隙不知什么地方透风撒气,进门后的第一感觉便是凉风嗖嗖。房门右侧的土炕上摊有几床黑乎乎脏兮兮的破棉被,还有一大堆刚刚拆洗,尚未缝制的棉衣裳。
听见说话声响,正在熟睡的娃娃忽然醒来,撕破嗓子哭叫不停。马长友的老伴哄过半天,见毫无效果,先与客人打声招呼,随后便抱起孩子躲了出去。那娃娃显然是马长友的孙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