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长友干村支书三十余年，公正地说，将毕生的精力无私献给了一方百姓，尽管没干出什么大名堂。平心而论，他算得上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是个难能可贵的好支书。刘国强担任乡党委书记时，两人不仅在工作上互相配合互相支持，个人关系也相当融洽。所以，即使刘国强调到了县里，因感情深笃相互信任，马长友也经常到他的办公室交流工作情况。
前些日子，马长友去县政府找过刘国强，说老家伙们都走了，县里又来了位女书记，扯起私人关系来，还挺特别的，他要到县委那边去一趟，向她反映一下马家峪等村广大干部群众的共同心声和强烈愿望，同样是老百姓的父母官，他要看看这位刚来的新书记态度如何。
刘国强知道马长友与江凌父亲的那层关系，不仅在江书记面前可以直抒己见，同时也见到了希望之光。但是依然婉言相劝，说新来的江书记别看是个女辈，可志向远大，胸怀宽广，作风扎实，讲求实际，原来的老家伙们与她相比，那绝对是不可同日而语。沉住气看好戏，这个江书记不会辜负河东县百万乡亲对她的殷切期望。凡事都得有个过程，江书记是新官上任，要集中精力熟悉情况，反映的事儿再重要，眼下也不能随意干扰人家的工作。能否过一段时日再说？
马长友通情达理，当时心平气和，在刘国强家里吃过午饭后就匆匆返回了。
可没过几天，刘国强就听说马长友冒昧给江凌写信，还不负责任地写了血书。简直是胡闹！老家伙越活越糊涂了！采取如此过激的方式，怎会有好的结果？
今天早上，刘国强冒着风雪急忙赶往羊步岭乡，其目的就是去马家峪村找马长友，再当面劝他一下，不妨提出严肃批评，让他在近期内千万不要干扰书记的工作了。如再不听劝说，不妨对他采取点儿“强硬”措施。
而中途下车，是因为时间尚早，恰好又路过东莱河道，是一种别样的感觉将他吸引了过来。他舍不得匆匆而过。只要东莱河道的影子出现在视线里，只要在河道内那么一站，就像重温到往日的旧梦一样，立时在心中荡起一层波澜壮阔的涟漪。所产生出的那种别样而独特的滋味儿，说不上是幸福、激动、心酸，还是茫然若失。伴随了他十五年的这条河道，犹如汩汩涌动的血脉一样，与他的生命同等重要。
江凌悄声来到刘国强的身后时，他正在全神贯注地查看一张草图。
这张草图是他亲手绘制的，不怎么规则，而且已皱巴巴的了，上面所显示的，不是歪歪扭扭的曲线，就是模糊不清的数字，犹如一堆乱草，只有他自己才能读得懂。尽管乱哄哄的，可上面却布满了羊步岭乡的山山水水，以及星罗棋布的山乡村落。尤其是东莱河的地形走势，描绘得再详尽不过了。
看了一会儿草图，像是核对实景与草图是否相符，随后又仰首观察远方的山脉与河道，那专心致志的神情，谁见了都不忍心随意拉回他的思绪。
或许听到了身后脚步的窸窣声响，刘国强以为是他的司机跟过来欣赏风景，一点也没留意，直到江凌喊了一声“刘县长”，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因为事先没有约定，江凌突然出现在眼前，着实让他惊慌失措。愣怔了很长时间才说，江书记，原来是你？风天雪地的，你怎么也来了这里？
江凌反问道，我怎么不能过来？不是你也来了吗？何况，你来得比我还早呢！我出来县城时，已经云开雾散，天气转好，而你出发时，应该是寒风怒吼，雪花飞舞吧？相比之下，我来这里就更没有什么稀奇的了。
刘国强迅速收起手里的草图来，不好意思地对江凌说，江书记，咱们所处的位置不一样儿。论肩负的责任，更无法与你相比。我具体分管全县农业工作，而天老爷的喜怒哀乐又直接制约和影响着农业生产的发展，所以越是在恶劣的天气里，越是应该下乡走走看看。不然的话，岂不是我的失职？相比之下，你就大可不必过来。你考虑的是全县的发展大计，万事缠身，责任重大，何况来河东县才半个月时间，有不少陌生的领域尚需了解，有很多重要的事项亟待处理，还有方方面面的关系需要协调，能在百忙之中拿出时间深入到这偏远的深山里，尤其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既实属不易，更出人所料。
江凌很在乎地笑道，难道这还不算重要事项？千头万绪，百事缠身，老百姓的事儿才是天下大事。天气恶劣又怎么了？路途难行又怎么了？这点儿风雪，又不是下刀子。老百姓不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穷山恶水里吗？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他们自强不息，苦苦挣扎，度过了上千年的艰难岁月，可他们不仅没有产生一丝嫌弃的念头，一点悲观的念头，反而用最真挚的感情和最执著的精神来描绘他们对未来的信心与向往，面对这个可尊可怜可敬可爱的弱势群体，咱们这些习惯了在城里养尊处优的人，又有什么理由可以高高在上呢？咱们喝着公家的美酒，坐着公家的轿车，拿着公家的俸禄，即便能做到这一点儿，我都感觉有愧于这方尚在苦苦挣扎着的山民百姓。
刘国强感觉不大自在，就说，江书记，我并没有那样的意思。我是说，咱们今天能在这里相遇，也太巧合了，不是天意吧？你……
江凌知道刘国强未尽的话意是什么，还不是追问她今天来这儿有什么目的？可她却没有立时回答。她意识到刚才的话有些走题，那是些生硬的官话套话，不分对象地滥发议论，显得未免太稚气了，于是便解释道，我怎么能对农村经验丰富，有很高思想境界的刘县长空发议论啊？让老百姓听到，又该说我们这些当官的不办实事，空话连天了。用河东县的方言土语来形容，那叫“虚套套”或“狗屎蛋儿”。我可不想给人们留下这样的坏印象。我的真实想法是，工作再忙，事情再多，天气再坏，只要工作需要，群众渴盼，我们就不能回避困难，更不能惧怕艰险。群众利益无小事，小事赛过大事，这不是会上常讲的大道理，而是实实在在的经验之谈。这时忽然意识到又说走题了，便转过话题道，刘县长，你不是问我今天过来干什么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彼此目的不同，却目标一致。
刘国强微笑道，江书记真是神机妙算！话未说完，因一时没提防，手里的草图却被江凌一把抢了过去，并且两手一拉，迅速展开。
刘国强一边索图，口里一边喊道，江书记，你不能看！
江凌往前疾跨一步，扭头说，有什么秘密？又不是情书，为何不让我看？
刘国强为难地说，不是不让你看，是因为你看不懂。上面这些东西，都是我胡乱舞划出来的，有根据没规则，看了让你笑话！
江凌笑道，用不着看，我就能猜出是什么内容了。即使草稿，看了后也会受到莫大启发。刘县长，我早听说过，这些日子，你已经迷恋上了这片山水植被，比谈恋爱还要执著呢！是不是呀？
刘国强脸一红说，江书记，你过于夸张了，要是有那样的境界，我早该被推荐为全国劳模了。不过有一些感慨和不成熟的设想罢了。
江凌展开草图看了几眼，不禁为之一振。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形状各异的标志，她的确看不出多少门道，但其中有一片用绿色曲线圈着的萝卜状的空白却一目了然。她看得出来，曲线所圈的图案便是人们常常议论到的东莱河水库的具体位置。而水库中心位置便在自己的脚下。
说心里话，关于今后一个时期全县发展重点的问题，根据河东县的实际情况，她一开始就选择了以农业为主攻点和突破口。可那只是一种感觉，一个口号，是一个囫囵题目，并没有找到主攻点和突破口的中心缺口在哪里。应该说，这种概念的形成，不仅是通过调查研究所得出的结论，刘国强等人对她的启发也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昨天的常委会上讨论这个议题时，因时间仓促，也因刘国强不是县委常委，没有参加会议的资格，没有表明自己观点的机会，在她没有完全掌握第一手资料的情况下，所以涉及到本议题时才没有形成既体现个人意志，又适合发展规律的集体共识，就别说最终的决策了。
江凌的打算是，到下午从马家峪返回后，就马上责成刘国强召集农口部门和有关乡镇，深入细致地讨论这个问题，并尽快拿出一个比较完整的方案来。如果让张子虎牵头此事，凭着感觉，她断定绝对没有理想的结果。
关于这个议题，其实用不着讨论便凸点彰显，昭然若揭。什么是发展重点？这就是发展重点；什么是发展重点中的突破口？这就是发展重点中的突破口；什么是突破口处的缺口，这就是突破口处最明显的缺口。面对全市、全省乃至全国大好形势所带来的发展机遇，河东县未来的出路在哪里？就在这里。而制约河东县振兴与发展的根本原因便是农业滞后，而农业的滞后又限制了广大农民的增产与增收。连锁反应，这个庞大的群体必然拖累其他行业，尤其是第三产业的健康发展。农业的出路在哪里呢？在于水。只要解决了水的问题，不仅可为农林牧业的快速发展提供有力保障，同时还为招商引资和工业振兴提供良好的环境条件。没有良好而丰富的水资源，一切都是空谈和幻想。从这里扎根，从这里起步，从这里腾飞，这才是河东县未来的希望之所在。
按照江凌的要求，对照手中的草图，刘国强从水库面积、水库容量、水质保护、环境改善、移民安置、安全系数，一直到施工方式、工程预算和诸多不利因素等，逐一向她作了介绍。
或许尚未掌握情况的缘故，江凌只点头称是，并没有提出相反的意见。只是提醒刘国强，这样大的水利工程，攸关全县发展大计，不仅仅是资金投入的问题，在研究工程方案时，一定要慎之又慎，精益求精，力争有百分之百的可行性。
刘国强点了点头，没有做声。
沿东莱河道直行一公里，再左拐一公里，就是马家峪村了。
通往马家峪村的，是农业学大寨时通过战天斗地，开山劈岭，从陡坡上开辟的一条沙子路。路径蜿蜒曲折，路面坑洼不平，平时只能勉强走拖拉机和农用三轮车，汽车难以通行。为了让领导少跑点路，杨波和刘国强的司机使出了平生的本领，好歹才将汽车开到了村头上。见再也开不动了，江凌和刘国强只好下车步行。
下来汽车，当拐过一座宅院时，两人同时发现前面的空地上停靠着一辆吉普车，刘国强一眼就认出是羊步岭乡党委书记高长水的，便断定江凌事先通知了高长水。高长水已早早地赶了过来，正在马长友家里等待着。观察了一会，刘国强便引导着江凌朝马长友的宅院走去。
刘国强毕竟在羊步岭乡干了十五年，几乎踏遍了乡里的每一座峰峦，每一道河流，每一条山路，每一个村落。乡镇工作的重点是村级工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刘国强多半时间泡在村里。那时与马长友关系密切，尽管马家峪村距离乡政府路途较远，可不论涉及哪方面的工作，刘国强都乐意往马家峪村跑。马家峪村块头大，尽管村内街巷乱七八糟，宅院房舍星罗棋布，因经常进村，他对村内的每个角落皆了若指掌。道路狭窄，磕磕绊绊，难以并肩行走，刘国强和江凌只好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行进着。
马长友的宅院坐落于村落尽头的一座小山坡上。因村内没有正儿八经的街巷，拐弯抹角，行走不便，只好从村后一条地势险峻的羊肠小道上绕道而行。
刘国强边走边向江凌介绍情况，可江凌并没有入耳，她关注的是四下里的奇妙风景。第一次进山，第一次走进这原始般的古朴村落，比起进村前路边的风光来，更是别有一番洞天。脚下的石路高高悬起，与视线中的村落相比，约摸有一二百米高的落差，放眼远眺，整个村落，以及四面的景色皆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从村落的山脚处起始，缓缓攀升，蜿蜒相连，一直延伸到半山腰或山峰下的层层梯田。梯田弯弯曲曲，跌跌撞撞，错落有致，形态各异，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之下，仿佛一片片经过大自然精心雕刻的精美造型。丘陵之上，梯田之间，山涧两侧，道路一旁，还有山坡处的沟沟壑壑内，悬崖下的深坑石缝中，到处是被积雪覆盖着的树丛和植被。尤其是山果树，品种齐全，花色繁多，有桃树梨树苹果树，有山楂栗子核桃树，有软枣杏树花椒树，有满山遍野的野果子树，有成行成片的松林和古柏，还有攀援在悬崖和巨石上的山榆和葛藤，恰似画龙点睛，刻意装点，使冬日里的山野不仅不再空寂萧条，而且还平添了无尽的勃勃生机。
俯首脚下的村落，更是给人以别样的感觉与感慨。虽谈不上古色古香，却有着及其浓郁的原始色调。最引人瞩目的当属于那些散乱不堪又错落有致的房屋宅院。多数建筑物皆是石质结构。屋子是石头的，院墙是石头的，门楼是石头的，牛棚、羊栏、鸡窝、猪圈等是石头的，街巷的路面是石头的，流水小桥是石头的，沟头堰边揽水小坝也是石头的。石头五花八门，有青石，有沙石，有花岗石，还有乱杂石，在雪后的阳光里，泛着五颜六色的光泽，鲜艳多姿，分外耀眼。细心观察，在各类密密麻麻的建筑物和自然景观的相映之下，整个村落又恰似一个精心制作的形象逼真的巨大沙盘。房屋建筑和道路桥梁等构成了沙盘主题，而活动于其中的那些生灵们则将沙盘装点得愈加活龙活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