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摆设的家具更是破破烂烂,除了靠于后墙处的那张老掉牙的方桌和一张吃饭用的小桌子,以及屋子尽头的两把单人沙发,再也找不着更像样的东西了。只有两件物品能够引起江凌的特别注意,一件是安放于床头一侧的那台二十一英寸彩电,一件是摆放于方桌正中靠墙处的那架座钟。她听父亲讲过,这两样东西都是父亲来村里调研时送给马长友的。电视机和座钟尽管没有花钱,是父亲搬家时淘汰下来的,但也充分体现出了父亲与马长友的真挚友情。父亲还馈赠过比较贵重的物品,那些她就说不上来了。
有一样东西倒是活泼可爱,并且给冷清死寂的屋子平添了几分生机和暖意,这样东西便是支于门后的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炉子。
炉口上坐着一口乌黑的铁锅,膛内炉火正旺,火苗子漫过炉口,自锅下“吱吱”地蹿出来,映红了半个屋子。锅内热汤沸腾,蒸气顶起锅盖,从四面冒出,一直蹿到房顶上。
见锅内的汤不时地溢出,就有人掀开了锅盖。锅盖掀起后,便有一个龇牙咧嘴的兔脑袋和几只鸡爪从锅内活生生露出来。江凌看不出门道,刘国强和高长水却自是明白,铁锅里烹的是兔子炖鸡,是此方百姓招待贵宾的特色名菜。锅内的肉快炖熟了,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不禁让人垂涎三尺。
望着一锅香喷喷的熟肉,几个人不时地你瞧瞧我看看,蠢蠢欲动,食欲难耐。
终于经不住肉香味的诱惑,一向老成持重,并坐于火炉一旁的刘国强,近水楼台先得月,待翻滚的肉块露于锅上之后,便瞅准时机抓出一块往口里塞。因急不可耐,被热肉烫得龇牙咧嘴,两眼淌泪。
高长水见状,当仁不让,也一步蹿了过去,伸手抓了一块,往口里送时,也被烫得丑态百出。
杨波和那名司机虽垂涎欲滴,但知道狼多肉少先让领导的规矩,不敢贸然造次,只得乖乖地坐在一边儿淌口水。
让刘国强和高长水这么一搅,刚才涉及到的话题只好暂时中断下来。
马长友见状,乐得直笑,恨不能发动满屋子的人都过去抢肉吃,那样才气氛热闹,备感亲切呢!
见状,江凌却感到有失大雅,便立时拉下脸来批评道,真不像话,一个副县长,一个乡书记,见了一锅肉就不要命了,简直连三岁的娃娃都不如!你们竟然忘记,为让全县人民过一个欢乐祥和的春节,县委正在全面部署开展文明礼貌月活动呢!幸亏是在家里,如果传到乡里和县里,还不成了笑话?
刘国强和高长水立时羞得满脸通红,扭头各自擦一把沾在嘴角上的油污,相互看了一眼,咧嘴嘿嘿窃笑起来。
马长友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刘国强和高长水毕竟是乡级以上领导,见江凌提出严肃批评,就为二人争气说,性质没那样严重吧?他们越是实在,老汉心里越是高兴。马长友转过脸来,用手比划着说,当着你的面,他们还算遵守规矩,以前来家里时,为了图省事,提高吃肉速度,不动筷子不动碗,皆用双手抓着吃。一大锅熟肉,一盘子咸菜,外加一桶散酒,大口吞肉,大口喝酒,大声猜拳,大声吆喝,赢了的高高兴兴,输了的认罚喝酒,那样的气氛,才像一家子人呢!别看是县长和乡书记,可来到家里从来不拿官架子。用不着开会,吃肉喝酒的工夫,有啥隔阂很快就谅解了,有啥难题当场也解决了。这就是农村工作方法。你父亲来这里时……说到这里,马长友直觉嗓子眼里被噎了一下子,再也说不下去了。
江凌也忽然想起已逝的父亲来。父亲时常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便是农村工作,或者说基层工作的方式方法问题。农村工作,尤其是村级工作,既不同于机关工作,更有别于一般的行政管理工作。说到底,有其内在的独立性和特殊性。拘泥于发号施令和会议文件,解决不了农村的热点、难点和疑点问题。公务场合办不了的重要事项,在三间老屋里,在炕头上,在酒桌上,在闲聊中,反倒顺利解决了。还有一些欺软怕硬的村干和刁民,商量工作和布置任务,采取正常的渠道,采用文明的方式,他们并不领情认账,见面狠剋一顿,甚至用粗言俗语辱骂一通,他们反倒乖乖就范。当然,大多数干部群众通情达理,支持上级安排的各项工作。联系到梁书记介绍的那些经验之谈,对这些朴实而简单的工作方式,江凌便愈加深信不疑了。
想到这儿,她便后悔刚才对刘国强和高长水提出的批评过于草率,就微笑着对二人说,刚才我批评错了,冤枉了你们二人。别说就这个样儿,你们将脑袋钻进锅里吃肉,我才高兴呢!那成了兔子炖什么呢?岂不又是一道庄户名菜!
话音落下,引来满屋子笑声。
刘国强却依然压力不减,就一本正经地说,虚心接受江书记批评。现在各级都在狠抓特抓精神文明建设,连幼儿园的娃娃们也在不断改变农村不良的传统生活习惯,我们这些领导者和倡导者更有责任和义务处处起模范带头作用。
高长水也附和着说,就是嘛!在昨天上午召开的乡党委会议上,结合县里正在开展的文明礼貌月活动,在谈到如何全面改善乡村卫生条件时,我还大讲特讲呢,结果稍有松懈,就先犯到了自己身上。
为了突出今天的主题,江凌说,其实这并不是原则问题。衣食足,方知礼仪嘛!咱们所提倡的文明礼貌,其前提条件是改善农村群众的物质生活水平。釜底抽薪,说到底还是要围绕加快农村经济发展步伐问题,采取强力措施,通过增产增收,来逐步缩小城乡差距。忽视了这一前提条件,一切皆是高谈阔论。你们说是不是这样的道理?
江凌说到这儿,自然将话题引到了正路上来。
刘国强忽然想到马长友给江凌写血书的事儿,没有直接点明,却旁敲侧击地影射他。环视一周,便将目光对着马长友说,马老兄,你老家伙可别装糊涂,江书记来河东县任职,总共才半个月时间,除了开会就是调查研究,还要通盘考虑全县的发展大计,天天忙得团团转,就算深入基层,别说直接进村入户,乡镇还没排上号呢!马家峪作为调查研究的第一个村子,江书记对你老家伙可是情有独钟啊!你应该明白,江书记是在百忙之中,专程过来看望你的。
马长友刚要发言,却被高长水抢了过去。高长水不无妒意地说,刘县长说的都是实话。这些天来,我曾打过十多次电话,让江书记来乡里指导工作,可江书记一点面子都不给,每次都是让我吃闭门羹。今天早上忽然接到江书记的电话,说要来咱羊步岭乡调查研究,当时把我激动得差点儿跳起来。可再往下说,并不是到乡里去,而是来你们马家峪。我甚至产生了怀疑,马家峪村是不是成了县里的直属单位?
马长友这才红着老脸,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在拿我老汉开涮呢!幸亏我老脸老皮的,要不然真是无地自容了。你们一个是乡里的现任书记,一个是曾经的书记,江书记来马家峪,我脸上光彩,你们就不高兴啊?
刘国强和高长水相互望了一眼,一时无言以对。
江凌接着说,怎有那样的高度?你们将话题扯远了。今天进村,算不上调查研究,以后长着呢!父亲不在了,你们又是老友,来到河东县,我有义务替他过来看您,看望这方乡亲。名义上是公务活动,其实是纯粹的个人行为。停顿片刻问道,你们说,今天的马家峪之行,是不是假公济私啊?
高长水抢头说,就算是假公济私,咱羊步岭乡以后肯定也会沾马老兄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