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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头进退两难苦苦挣扎,那一头的父亲,十分果断地踏上了千里寻女之路。
父亲二次寻女,准备得十分充分。
大哥虽说有满腹的牢骚,却把事情做得很周密,很圆满。首先,他给父亲配备了一辆新车,那车的前客厢包括司机在内可容纳六人乘坐,这样,父亲连同虎子在前客厢可卧可坐,人、狗都不受罪;后货厢装有帐篷、棉衣,棉被、毛毡、水桶、食物之类,可供路途遮风避雨临时住宿。其二,他给父亲选派的司机还是那位名叫龚真的师傅,此人忠厚实诚,沉稳率直,且体格强健,又能吃得苦,对我家又有一定的情感基础,有他陪伴父亲,一切忧虑可除。其三,他给父亲备了一笔厚实的资金做路费。为防失窃,他办了一个银行卡交给龚师傅,沿途可随取随用。他特意向龚师傅交待,不要怕花钱,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拣最好的旅店住。
父亲是在一个清晨出发的。那日天气晴朗,一轮红日冒出地平线正冉冉起升。父亲披着满身霞光走出院门,又回首深情地瞥了一眼庭院中央相依相偎的两棵大树,这才打开车门钻进车内,探身向送行的大哥、二哥以及姐挥了下手。
在车启动的那一刻,姐盛在眼中的泪水哗一下就涌出眼眶挂上了脸颊。
客货车一路奔驰,不出三天便到达了目的地。父亲选定的目标是商南市内一个名叫岔沟的小镇。那个镇处在一个山沟内,镇街不足三里路长,沿街的店铺或是机关单位,全是低矮的平房。父亲之所以选择岔沟镇,是因为他从央视台播放的一个打拐的专题片中记住了这个地名。父亲从成都回来,一直关注电视上有关打拐的报道,并且托人买了有关打拐的书籍让我姐察看。那个专题片有许多岔沟镇的镜头,并且岔沟镇又属商南市管辖,而商南市,又与成都的那个派出所长讲的地名相吻合,这就让父亲选中了寻女的既定目标。可以说,父亲这次外出寻女,是带着莫大的信心和希望。父亲选一家旅店住下,那旅店设在街后一道山梁上。父亲之所以选择这家旅店,一是这家旅店的院落宽敞,可以停车;二是僻静。他毕竟是带着一条狗住宿的,狗惹人眼,也易招惹麻烦,住在僻静处,可省得诸多烦事。三是店费便宜。大哥虽安顿龚师傅不必省钱,但父亲节俭惯了,花谁的钱他都心疼。
接下的事情,可就不那样简单了。
商南那地方,和陕北这地方的地形差不多,除了山还是山,只不过那里的雨水多,山头山坡着绿,看上去景色不错。生活在平原上的人,见了山就头疼。父亲当下便说,咋就这多的山呀,大山套小山,小山连大山,大山又驮着小山,小山又摞着大山。虽然山坡山头都有树木花草绿绿葱葱,但路却极其难行。没有大道,只有弯弯曲曲狭狭窄窄的攀山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连接着大山深处的村庄。这样的攀山路,车根本开不上去,别说行驶了。车无法行驶,只能靠双腿了。
我亲爱的父亲,可敬的龚师傅,还有那个听话的、可爱的虎子,开始了他们艰难的两腿行走。
龚师傅是个极细心的人,他以一个外地经商者的身份,跑去向镇政府的办事人员讨了一张岔沟镇村庄分布图。看罢图后,他告诉父亲,这个镇所辖的十三个行政村,分布在方圆六十里以内的大小山沟山梁上,围绕着大大小小的山沟山梁,又散布着五十多个自然村,村与村之间,最近也有五里路程。他们计算了一下,如果一天跑二个自然村,至少也得跑一个月时间。
父亲说,不管多长时间,以找到人为目的,哪怕一年半年都行。
于是,按照龚师傅划定的路线,人和狗每天天麻麻亮出发,天黑归店。每天出发前,父亲都让虎子闻一闻我出外时留在家中的一件衣服和一双袜子,而且将衣服和袜子一并带着上路。这样做,自然是让虎子一而再再而三地熟悉我的体味,并且提醒它此行的目的就是找到我。每到一个村庄,父亲他们都围村行走一圈,并提示虎子高度警觉起来。父亲十分自信地认为,如果我确实被拐到这个镇子上的哪个村子,无论猫在村中的那个角落,虎子都会嗅出我的体味并且冲着气味而去。父亲的想法没错,只可惜他把寻找我的方位定错了,这种南辕北辙的错误定位一出发就决定了失败的结局,他就是走遍百乡千村,终是徒劳。如果父亲把此行定在陕北而不是陕南,说不定还有千分之几的希望。
我的可敬可爱又可怜的父亲,就那样每天拄着一条棍子,艰难而徒劳地走在弯曲的攀山道上,跌倒了,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再走;饿了,啃几口随身带的干粮;渴了,喝几口随身背的凉开水;腿脚走肿了,走疼了,勾腰伸拳捶一捶,就地坐下歇一歇,喘口气,继续走。好在有龚真和虎子陪伴,路途并不寂寞,孤单,且也安全。
在途中,为消除疲劳,父亲就和龚师傅有一搭没一搭地谈东扯西。这天,扯着扯着,不知咋就把话题扯到了大哥身上。父亲说:“龚师傅,有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你说过去有人娶二房三房女人,那是明膛亮腔地娶,敞开门来娶,可现在呢,有人明明拥有二房或三房女人,却不明娶,暗里养着,说是叫做包二奶。其实这些事官方也知道,可咋就不管一管呢?既然法律上规定实行一夫一妻制,谁占有两个女人就拿重婚罪论处,可那些包养二奶的脏官或富商,政府咋就不追究他们的重婚罪呢?”
龚真笑了笑,并不作答,埋头沉思着,思忖半晌,方才轻声说道:“这里边的事我也说不清楚,但有一条我是知道的,叫做‘民不告官不究’——有人起诉,官方还是追究的。”
父亲说:“你的意思是,得告。”
龚真说:“得告。”
父亲说:“那你说我那狗日的大儿子——你们的那个大老板,该不该告?”
龚真笑了下,没有立即回话。我们所熟悉的龚真,不仅是个明白人,也是一个能揣摸别人心思的人,他觉得父亲对大哥的怨气,症结还是因为蹬掉我姐另娶了新欢,父亲是替姐抱不平。龚真说:“大叔,我知道你这是在说气话,你说气话是因为你心疼你的大女儿。可在这件事上,我也是想不通——于安国你想耍小玩新可以,你把她包养起来嘛,你何苦蹬了原配要与她结婚呢?你与你的新欢结了婚,不是照样还包养着别的女人嘛!于月娥,那是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啊,别人想娶还娶不上呢,可他……”
父亲说:“你也觉得我家月娥好?”
龚真嘿嘿一笑。“不瞒大叔说,我见过的所有女人中,没有比得上你家月娥的。”
父亲略有所思,沉默不语。半晌,又说:“龚师傅,有件事我想问你,你也别介意。”
龚真说:“我不介意,你问吧。”
父亲说:“你都三十多岁奔四十的人啦,咋还不成个家?”
龚真还是嘿嘿笑了。“大叔,不光你老人家这样问我,我的朋友以及熟悉我的人也都这样问我,我也不好向他们说什么。我这人和别人的想法不一样,活法也不一样。不瞒大叔说,如今这年月,想娶妻建个家,不容易。社会上的人穷富不等,都喜欢攀比,穷了的想富,富了的想更富,没个穷尽。我要是选不准个好女人,一旦娶过来,今天跟这个比,明天跟那个比;我这人,自身条件有限,富不起来,夫妻免不了要拌嘴吵架烦心生气,那样一来,就没个安定日子过,与其那样,还不如一个人过得好,安安静静,自由自在。”
父亲似是明白了其中之意。父亲说:“如此说来,你是寻不到合适的女人。可是,哪种性格的女人能合你意呢?”
龚真说:“安分守己,不攀比,不挑剔,能理解男人,替男人分忧。至于人的长相,唉,我也说不清楚。我总想,要娶女人,就娶你家月娥那样的。”
父亲又有所思。父亲又沉默了。沉默过后,兀自说道:“我家月娥如今也是孤身一人,身体又有病,又是二婚,要找个合适的男人,也是不易。”
龚真不再言语。
他们就这样走着说着,不知不觉,路已走过去大半。
2
果真如龚真所说,一个岔沟镇走下来,整整耗去一个月时间。一个月中,人和狗都把罪受大了。
让他们遭罪的,一是人患,二是天患。
岔沟镇是个偏僻穷困的山区,凡是穷困山区,似乎都有一大特点:家家养狗。你看拐我的这个张庄,狗像饿狼一样凶狂。岔沟镇的狗,恐怕也是凶得能吃人。那些分布在沟沟岔岔中的村庄,少则十来户、多则三四十户人家,狗聚集起来,少说也有二三十只,二三十只就是一小群。父亲他们每过一个村庄,往往遭遇狗的围攻、袭击。这也许是他们带着虎子的缘故吧。一般来说,陌生人从村庄旁路过,狗是不围攻不袭击的,无非吠叫几声以示它们的存在,让你放理智一点,不要轻易踏进村庄。可你带着一条狗来,情形就不一样了。它们会猜测,会怀疑,会高度警觉,甚至会猎奇而攻。一次,父亲路经一个较大的村庄,庄内忽然蹿出足有二十只的一群狗来。那群狗虽然看到虎子强悍威武不敢轻举妄动,但仗着狗多势众步步紧逼,这个前来攻击一下迅速逃窜,那个又来骚扰一下转身溜走,甚至二三个齐上夹攻。这样三番五次的骚扰、夹击,可把虎子恼坏了,它不听父亲的呵斥,突然发起淫威,一连咬伤两只狗。虎子发淫威也是留有余地的,它只咬伤那两只狗的腿部,如果冲着咽喉而去,那两只狗的性命怕就难保了。可是,当那两只瘸了腿的狗二蹦三跳嚎叫着跑回村子,狗的主人们便不愿意了——谁人敢如此嚣张,放恶狗行凶?于是招呼乡邻提着棍子赶出村来。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喝令群狗一齐上前围攻。俗话说,狗仗人势,有村人撑腰,群狗的胆子便壮了,它们不但扑狗,而且扑人。父亲见状,敞亮嗓门向村人喊话。父亲说,我们是过路人,与村人与狗都不相干,快把你们的狗唤回去,免得伤着哪一个。可他的喊话人狗都不听,人还是吆喝着狗往前冲。眼看着冲在前边的几只狗扑了上来,虎子便不客气地发起了反攻。它一连扑倒几只狗。被扑倒的狗惨叫一声撒腿往回蹿,可后边更多的狗蹿了上来。虎子虽然凶猛,但众狗难敌。在虎子与群狗搏斗时,有两只狗趁隙扑向了父亲和龚真。当龚真挥起棍子打跑了攻击他的狗回身去护卫父亲时,却见父亲已被恶狗扑倒了。龚真情急之下,高声呼叫一声:“虎子!”虎子见主人被咬,放弃进攻它的狗,直向后边助威的人冲去。在虎子与群狗搏斗时,村人们已见识了虎子的强悍勇猛,一个个惊诧得唏嘘不已,现在见虎子向人冲来,吓得返身往回逃,边跑边呼唤群狗撤离。
父亲见大势已去,也唤回了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