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显主意一定,心中但觉畅快了许多,回头看了一眼正中端坐的山神文服像,郑而重之地行了个礼,道:“经此山神庙,所得甚多,修庙布施,想来您也不太需要,我就将今日所得,尽皆周济于天下苍生便是!”
出得庙来,弘显最后看了一眼这庙宇的飞檐碧瓦,回首对闳图道:“这里你却要记着,以后我还要来的。”
打马西行,经过近一天的小雨浇透了的山野使人感到分外的清新,未曾修整过的小路上被飞奔的马蹄溅起点点泥浆,沾在了两边的树干和飞奔的马腹上。旷野中飘荡着三人欢快的呼喝声。
一路无话,看看已近原平镇,将来的路却该向西直奔保德州,再过黄河了。
“少爷,你看!”弘显信马由缰走在后面,忽听得墨菡饱含着恐惧的尖叫声!心中一惊,忙奔上前去,看着墨菡无险,一颗心才放了下来,看来这小庙中的经历可是令他有点杯弓蛇影了,但紧接着他看到的墨菡的苍白的脸和呆滞的目光,就知道墨菡虽无危险,但是他却仿佛是看到了极其恐惧的事方会如此,遂顺着墨菡的视线看去。方才入眼,心中便是一阵的烦恶,直欲将腹中之物连同胆汁一同吐了出来才觉畅快,忙闭上眼睛沉下心来,接连运转“青龙诀”,几个周天后,但觉心中一片清凉如山间清泉一般一泻而下,方将这股烦恶压了下去。睁眼细看之下,却也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
“是什么啊?”落在后面的闳图惊异地问着,在得不到二人的回答后,急急地跑了上来,一看之下,却也同弘显初时没有什么分别!
但弘显有“青龙诀”可以压制住心中的烦恶,可他二人却是凡夫俗子,并无异功在身,如何忍受得了!弘显看着二人痛苦地跪伏在地上,几欲把腹中所有东西包括内脏都要吐尽了的样子,暗想:若我早点选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传于这二人,此时虽不致于有什么大用,但他们用来自保,却是没有什么困难的,也不致于今天全无自制之力了。
高高低低的黄土地上,草丛之中,小树的枝杈上,乱七八糟地扔着大大小小的仍然在滴落着鲜血的人体零件(用身体零件来说明,其实并不准确,因为零件还是可是算作一个整体的,而此处的肢体若仔细说来却是要好几件才能凑成一件零件),无法分清楚哪块是身躯,哪块是四肢了。鲜血四处喷溅,除了一小部分渗入了黄土中,将黄土染成暗黑色外,大部分顺着山势汇成了一条蚯蚓般的小河,极其缓慢地流动着。
弘显回过头正想要招呼闳图和墨菡上前查看,却发现二人仍然伏在地上,地上一片狼籍,但二人仍在不停地干呕着,脸上略带狰狞地抽搐着。不得已之下只好强忍着心中的厌恶之情,上前细细查看。
这里唯一可以称得上完整的就是头颅了,也许是杀人者杀到最后,已经是非常的厌烦了这无谓的分尸,放弃了最后的工作。也正是如此,弘显轻而易举地认出了这具头颅原来的主人。
这个头颅正是先弘显等人离开的苏和的人头,弘显看得仔细,心知必不会错,但是对于这个结果却是不由得一怔,暗想:此人难道离了破庙,仍然贼性不死,又做了什么肮脏勾当,才致此惨死不成?心中虽然对此人所为不以为然,却也震惊于行事者手段的惨绝人寰。
正在弘显翻弄这些尸体仔细寻找也许还有完整的头颅的时候,却听得不远处一声暴喝:“好贼子,下此恶手!纳命来!”
弘显大惊之下,身子急退一丈,回头看时,却见远处二个二十几岁模样的汉子骑着马,其中一个五大三粗,脸上刚刚生出一圈络腮胡子的黑脸汉子正对着自己戟指气使,满脸怒容。另一个汉子则面上无须,肤色微黄,也正不屑地看着自己。
“两位大侠一见之下,怎知此事便是我等所为,这也太武断了吧!这事却实实我无干,我到这里时,就这样子了!”弘显忙辨解着,脸上有意无意地带上一丝儿童特有的怯懦之色。经过小庙的一场风波,他可是真正明白了胤禛所说的不可妄自挟武生事的本意了。看着那二人,弘显继续说道:“你们再仔细瞧瞧啊,这些人看起来可象是刚刚杀掉的吗?可是我们三人却是刚刚行到此处,水还没喝一口呢!绝对不可能杀了他们的!”
无须汉子翻身跳下马来,狐疑地走上前来,蹲下身子,用手指抹了一点土中的凝血,放在鼻子边上嗅了嗅,回头对络腮胡子道:“有二三个时辰时,看来不象是这位小哥所为!”
络腮胡子象是极为信服无须汉子的话,想也不想就问道:“那你可看出是谁下这毒手?”
无须汉子冲着弘显无奈地笑笑,回头对络腮胡子道:“你真以为我真是神人啊!就凭着这两眼就能看出是谁下的手了?那我早去衙门里做老爷了,还用得了跟你一起到处漂泊啊!”
络腮胡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大哥也知道,我本来就性子急啊!”
无须汉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问弘显道:“小哥早来了一会儿,可曾发现了什么?”
弘显想也不想就说道:“我只发现了一个完整的人头,幸运的是我曾与这人头的主人有过一面之缘,被害之人应该叫苏和,是太原人氏!”
此言一出,身后的闳图想要阻止,却是力不从心,极度的干呕已经令他气也喘不过来了。
“什么?”那无须汉子大叫一声!语无论次地问道:“此人是谁?你说是谁?太原?不可能,怎么可能……”
“兄弟!”络腮胡子看着不对,急冲上来,一把扶住无须汉子,急急问道:“怎么回事?”
好一阵子,无须汉子才回过神来,但脸色却更加苍白的可怕!只见他双肩一振,便摆脱了络腮胡子的束缚,抢上前去,一把将弘显的双手紧紧攒住,问道:“在哪?”
弘显的双手被无须汉子握住,想要挣脱,却觉不妥,便任由他握住,伪作极其痛楚的样子大叫一声道:“好痛!放开啊!”
无须汉子两颊一红,如同病入膏肓者的回光返照一般,苍白的脸上泛着两陀潮红。忙放开手,沙哑着声音道:“对不住,小兄弟,你所见到的人头在哪?可否拿出来让我看看?”
弘显人虽小,可是他却并不愚蠢,若到这个时候还没看出个端倪来,他也就不是弘显了。他心中狂转着念头,但事到如今,这人头却是不能不拿出来的。
弘显指了指,道:“那处便是!”
无须汉子舍开弘显,脚步趔趄地奔至人头面前,只觉双膝一软,跪倒在尘埃间。双手捧起人头,还不及细看,眼眶子里饱含的眼泪不由自主“刷”地就下来了。
“兄弟!”络腮胡子吃惊地看着无须汉子的动作,整个儿的呆住了。几步抢上前去,双手一夹无须汉子的肋部,想要扶他起来,可是无须汉子却如同全身的力量瞬间的被抽走了一般,象是一块失去了生命的软体动物,在他的双手之间滑了下去。
“兄弟,怎么回事啊!快告诉我啊!兄弟!你可急死我了!”络腮胡子急得满嘴怒骂出声。
好长时间,在络腮胡子已经快要郁闷得暴走的时候,无须汉子终于“啊”的一声抑天痛哭出声,这一声嚎叫如同在哺乳期失去了崽子的母狼一般,听得弘显一阵心酸和恐惧。
“好兄弟,哭出来就好了!他是谁?快告诉哥哥,哥哥一定帮你报仇!”络腮胡子见无须汉子终于哭出声来了,一颗快要揪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掉了回去。单膝跪在无须汉子的旁边,右手抚着他的肩膀,肯定地说着。
“大哥,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我的弟弟!我的马上就要过十八岁生日的亲弟弟。大哥,其实以前我告诉你的名字是假的,我真正的名字叫苏秩,而我的弟弟叫苏和。从小弟弟就把我当英雄一样的崇拜,我现在还好象听到他在我的耳边脆生生地说:‘哥,你好厉害啊!我长大了也要象哥一样厉害!’‘哥,我喜欢那块玉,可是听人说只在西域的和阗才有!’大哥,你知道吗?我这次远赴西域就是为了要给弟弟一个惊喜,就是要送他一块他梦寐以求的和阗玉。可是,今天我回来了,终于带着弟弟最喜欢的和阗玉回来了,他却再也不能和我说一句话了!”说到此处,苏秩已经是满面泪珠,如同一条河水刷过了他的脸,抑天悲愤地喊道:“老天啊!告诉我!是谁这么狠毒啊!还我弟弟命来!”
“苏老弟……”络腮胡子嗓子哽咽着想要劝劝苏秩,但是张开嘴,却不知道怎样去劝说苏秩,才能让他不再悲伤。恨恨得自己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朵,一声清亮的脆响过后,他的半边脸马上就肿了起来!
“苏老弟!别伤心了,哥哥帮你报这个仇!”络腮胡子回过头来,一双眼睛如同着了火一般,瞪着弘显,吼道:“小子,是你干得吧,别怕死不承认!一人做事一人当,是好汉子的就认了吧!”
弘显在他们一个劝解、一个伤心的时候,一直就这样静静地等在那里,等着这二人的发问。此时他不愿离开,一来他也想知道倒底是谁先他一步要了苏和的命,二来他也知道此时并不是他可以离开的时候,若就这样不清不楚的离开,除非自己在离开前夺了此二人的性命,否则但有一丝消息透露了出去,自己以后可就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但是他没有想到——绝对没有想到的是无须汉子竟然是苏和的亲哥哥,这个消息给了他一个沉痛的打击,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远在京城的弟弟弘历。但此时可不是思亲的时候,更不是他可以转身逃走的时候。
“二位大哥哥,这死去的人真的是你们的亲人吗?!”弘显装出一派儿童天真无邪的样子道:“是不是真的啊!这还真的很巧啊!”
“你……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别说乱七八糟的事情!”
“乱七八糟?死人的事当然是乱七八糟的事了!那还能是什么事啊?只是不会这么巧吧,一个人刚刚被杀了,巴巴的跑来的另一个人还恰巧是他的亲哥哥,真有这样的事?你说呢,这位大哥?”
“大哥,你让开,让我问问他!”苏秩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两只眼睛红嗵嗵的射出夺人心魄的寒光。
他缓缓地走到弘显的面前,蹲下身子,平视着弘显平静的眼睛,道:“你说那些话没有用,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寻常的孩子,你也不是一般庄户人家出来的子弟!否则你不可能见到这样的情景却一点也不感到害怕!你的出身,我现在不想过问,但是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弘显的大脑瞬间短路了几秒,当他恢复正常的时候,不由得暗赞这苏秩还真了不起。仅仅是几袋烟的功夫就能从失去亲人的剧痛中清醒过来,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竟然还能够思维清晰地向自己质问!乍逢大变,在悲痛之余,还有这样慎密的心思,与他相比,他的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绝对是只不起眼的尘土罢了!
弘显的神态也相应的显现出从未有过的认真,虽然他不知道以后他们的关系会是怎样,但是苏秩已经凭着他现在的表现赢得了自己的尊重。
弘显盯着苏秩的眼睛,缓缓地同时也是郑重地说道:“知无不言!”
“你在哪里同苏和相遇?你和苏和是什么关系?你怎么知道他是太原人氏?当时他身边还有几人同行?”
“我与苏和在广灵直峪口附近的山神庙中相遇,我与苏和只能算是敌对关系,他是太原人氏是他亲口所说,当时他身边有七个人,但其中三人却为我所杀!”
“少爷!”
“小贼!定是你下的毒手,你好狠的心!”络腮胡子听罢此言,睚跐欲裂,“咣当”一声抽出腰间所配的宽背刀,便要与弘显血光相见!
“大哥,住手!”苏秩大喝一声,阻住了络腮胡子的冲动,回头看着弘显的眼睛继续问道:“苏和是不是你杀的!”
这句问话一出,在场所有的人的心一下子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了。墨菡和闳图此时更是紧张的不得了,眼看着这次外出游历在瞬间便有可能演变成一场血雨腥风,此时心中哪还有未出府时所设想的半点自在逍遥?心中唤着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只盼着这小爷别一时兴起认了这事,那以后的麻烦也就……。而络腮胡子心中想的却是管他认与不认,只等苏秩一声动手,这刀便要奔弘显的人头而去。
短短的一瞬,众人却感到如同过了一世般的长久。
“不是!”
“那便是何人所杀?”苏秩并没有放弃追问,他的眼睛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弘显的眼睛。
“不知道!”
“……”
“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了何事与苏和结怨?”
“说!”
弘显便将山神小庙之中所有的事情,包括诸无计出身拦阻,自己杀了诸无计都讲了出来,最后在李还的阻挠下放了苏和离去,一五一十全都讲了出来。但是却无意识的隐瞒掉了杀掉诸无计真正的原因。
“你信吗?”讲完了这好象是属于别人的并不很长的故事,弘显收回了陷在回忆中的思绪,问苏秩。
苏秩静静地看着弘显的眼睛,这是一双纯净得如同亘古就存在的未被任何物质所玷污过的一潭泉水,黑黝黝的看不清它到底有多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信!”
“苏老弟!”络腮胡子急切地想打断苏秩的话,但是苏秩却向他摇了摇头,道:“你的眼睛让我不能不相信你的话!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清纯无瑕的眼睛。他告诉我,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可信的。”
弘显一听这话,面上自是大点其头,可心里却并不这样认同。他可是从千万人的冷漠和戏弄之中过来的人,此生更是见识了官场的阴奉阳违,他知道这眼睛也并不是真正的不会说慌的,起码此时在苏秩的面前就站着这样一个连同眼睛也会撒谎骗人的高手。
“苏老弟你真信这小孩的话?”络腮胡子狐疑地看着苏秩,实在想不通这两人现在是怎么回事,一个小孩子信口开河,可偏偏的另一个大人就会相信他的鬼话!想着想着,不由得感觉到好象有一股凉嗖嗖的阴风从自己的背上直吹脖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象看个鬼魂般的看着弘显。
弘显哪知道他现在的想法,回过头来给他个灿烂的笑容,回头对苏秩说道:“既然我所知的事情都已告诉了苏兄,我也算对此事稍尽了一点心,想来继续留下来也没什么用了,这便告辞!”
“小兄弟,且慢!”苏秩一怔之下,叫住了弘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