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朝发展到元帝时代,已显示出其强烈的政治风格。虽然前辈们有这样那样的政治成就,并形成自己的政治风格,但就学术和理论两方面来说,无论是武帝,还是宣帝,都未形成如元帝朝这种以儒家思想为主导地位的朝代。事实上,儒家地位是在元帝的统治之下才形成主导地位和风格的。此时,已无人能撼动儒家思想的地位。不过,宣帝朝实施的“霸王道杂之”的政治道路,使后来的元帝朝依然拥有大量法家官员。在儒臣越来越强大的朝廷内,法家子弟必然要捍卫自己的地位,于是儒臣与法家子弟之间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政治倾斗。
宣帝的托孤大臣中,以史高集团与萧望之集团之间的斗争为主线,也是法家思想学派与儒家思想之间的对立。元帝初年,萧望之死去,众所周知,萧望之是大儒,但他的死亡,并未预示元帝时代儒臣的末路,而再次巩固了儒臣的地位。这是常理所解释不清的,但确实发生在元帝时期。元帝的政治风格渐渐形成,即儒臣主宰朝廷大政。不过,到元帝晚年时期,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陈汤矫制击杀匈奴郅支单于事件,引起朝野上下对元帝朝政治路线的大辩论。
陈汤,山阳瑕丘人。自小生活拮据,受尽人间苦难,但他未因此而变得善良、温顺,而是无恶不作,败坏风俗。元帝朝早期,曾受到好友富平侯张勃赏识,被举荐为“茂才”,就在升迁之际,其父亡故。陈汤不但不回去奔丧,反而不闻不问,受到天下人指责,遭受挫折。
就这一点来看,陈汤就不是个儒生。在西汉,儒生认为个人品行极其重要,每个人都须讲究“德行”和“品行”;就政治理念上而论,儒生讲究风俗政治。这时,陈汤连自己父亲的丧礼都不参加,显然是“大不敬”,受到天下人指责。也能看出,陈汤却不是一个儒生,正因此,陈汤选择了一条非仕进的道路,即多次请求元帝派其出使西域,最终被元帝任命为西域副都尉。也就是在此职位上,陈汤有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在汉朝,武帝南征北战,将帝国版图一再扩大,并与西方建立了外交关系。宣帝朝时,朝廷设立西域都护府,使得西汉很长时间处于平静之中。到元帝朝时,汉朝对西域的影响力越来越微弱,此时,匈奴单于又了喘息的机会,在汉朝西北方纵横驰骋,势力越来越强大,尤其是与康居国联姻之后,匈奴再次对南方虎视眈眈。建昭三年,即公元前36年,西域都护骑都尉甘延寿和西域副校尉陈汤奉命出使西域。向来胸怀大志、不甘寂寞的陈汤认为,这是对匈奴用兵之良机:如果能出动汉军主力,并与西方的乌孙国联军,必能将匈奴兵打败,并让大汉帝国重新树立在西域的威望。同时,陈汤本人也会名垂青史。
陈汤将情况向甘延寿陈述了一遍,并让其“矫制”出兵时,甘延寿却惊恐万分,称:“不经过朝廷批准,擅自调兵必将受军阀处置。”其意思很明显,即向朝廷汇报、申请,按正规程序发兵,而陈汤明白,一旦经过朝廷和议,那些毫无作为的儒臣必是阻挠之众,朝廷断然不会发兵。那样,何谈建功立业,何谈威震西域。陈汤是个果断、坚毅之人,看到甘延寿犹豫不决,他当机立断,趁其患病之际,单独矫发调动西域各部队四万余人,突袭匈奴大军。战斗中,由于陈汤大军异常勇猛,直捣匈奴兵大本营“三重城”,斩杀了大部分匈奴贵族。更重要的是,匈奴首脑人物、郅支单于也葬身于这场战斗中。匈奴势力土崩瓦解。
很快,捷报传到长安城,元帝很是高兴,但臣子们却反映冷淡。数日之后,陈汤提着郅支单于的人头,进入长安城。这时,一路上并无迎接凯旋之君的欢迎列队,也无朝廷使臣前来迎接。陈汤一路疾驰进长安城。见到元帝之后,陈汤提出一个很是合情合理的要求:将郅支单于的人头悬挂在长安蛮夷聚居区示众,以显示朝廷的威武。正是这一请求,引起朝野上下一片争议。辩论之后,朝廷分成两派,一派以丞相匡衡和御史大夫李延寿为代表。他们认为,一路上行军归来,郅支单于的人头已在天下人面前示众,未有必要再在长安城中示众;再者,根据《礼记》的记载,春天是掩埋尸骨的季节,岂可反其道而行之,悬挂人头示众呢!
持相反建议的则是车骑将军许嘉和右将军王商。他们极力主张将郅支单于人头悬于长安城中,以示大汉王朝之威武。经过激烈的争辩之后,元帝协调双方意见,最终决定将郅支单于人头悬于城门之上十日。
事实上,这场斗争已很明显,是儒臣与法家臣子之间的斗争。丞相匡衡、御史大夫李延寿都是儒家思想的忠实拥趸,是外廷势力,即所有儒臣势力的代表;而车骑将军许嘉、右将军王商则是真正的法家代表人物,出身外戚,不属儒家派系,却是真正的法家代表。再找恒指主张上,许嘉、李延寿更喜欢强权,更欣赏武力。就意识形态来看,是法家代表。
与陈汤大败匈奴军并斩杀郅支单于事件一脉相承的,就是接下来陈汤、甘延寿二人如何行赏的问题。当时,丞相匡衡、御史大夫李延寿建立反对立场,认为陈汤等不能受赏,因其是擅自用兵,未得到中央的调兵指令。本来,外戚势力石显应该为陈汤、甘延寿等人说情。而多年来,石显与甘延寿有过结,势同水火,因此,石显也符合匡衡等人,认为不应封赏陈汤、甘延寿等人,并列出不应封赏的理由,即陈汤、甘延寿等人“矫制”发兵,不问其罪就很不错了;再者,给他们封爵裂土,就是给后人开了一个先河,即朝廷未发调兵指令,便将官兵即可自由调动,并建立功绩。这对中央来说太危险,国家会处于一种不安全状态。这些理由都很正当,元帝自己也看不出背后是石显与甘延寿等人的私怨在作怪,陷入矛盾之中。
此时,宗正刘向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认为匡衡、石显等人的说辞都很片面,不能成为主流观点,并上书一份奏折,称“论大功者不录小过”。由于理由充分,触动元帝内心,就此,才催生出元帝对陈汤、甘延寿等的封赏计划。几日之后,元帝邀请朝廷重臣前来未央宫,讨论如何对陈汤等人行赏。会议上,大部分人认为应按“斩杀单于”的功劳进行封赏;但匡衡、石显等人却认为,郅支单于算不上真正的单于,早就“流亡失国”,亡命于异域。
开始,元帝打算以“千户”封赏陈汤、甘延寿等人,但匡衡、石显等人竭力反对,认为这是小题大做。宣帝不得不作出让步,封甘延寿为义成侯,赐陈汤为关内侯,各赐邑300户,再分别拜二人为长水校尉和射声校尉。直至此时,陈汤矫制出兵击匈奴事件算告一段落。
但是,这场争论却始终未能平息,直到西汉末年的王莽篡位。表面上,这场论争并无明显的胜者,却折射出一个事实,那就是儒家思想在汉朝地位占据主流。在这场论争中,匡衡、李延寿、石显等人竭力反对陈汤、甘延寿等人的行为。除匡衡、李延寿是坚持自己儒家政治立场之外,其余人等都存私心。石显是因其与甘延寿有过结,所以不愿相助。刘向是萧望之的余党,因此,自然而然站到陈汤一边,而谷永就是带有强烈的个人情感。早年,谷永的父亲谷吉出使匈奴国,被郅支单于杀害。这次,陈汤为自己报了杀父之仇,自然就支持“大恩人”。
匡衡、李延寿和刘向等人是著名儒臣,信奉“唯德论外交”,不在乎陈汤的“唯力论外交”,儒家一向信奉“远人不服,修德以来之”。即使陈汤不“矫制”出兵,向朝廷申请武力征战,也会受到匡衡等人儒臣打击的,更不必说通过调兵了。
就这场大争辩来看,匡衡、李延寿等人与刘向、谷永等人达成了妥协,看似是儒家主流人物失去地位,其实是儒家思想全面影响汉朝政治的开始。从此以后,儒臣成为汉王朝中最权威、最主观的政治思想,儒臣也成为政治核心人才。就这场斗争来看,儒臣已很成熟,而法家子弟只是一群强弩之末,根本无力再与儒家抗争。无论是哪派胜利,都是儒家政治的胜利,因为法家学派已是儒家的一个小支流,并不能产生更强烈的社会影响。
元帝是一代明君,在他的历史里,不再相信“霸王道杂之”,而是全面儒学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