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三娘见慧远窘状,突然破涕为笑,“臭和尚,你过来!”泪眼兀自晶莹。慧远见说,一语不发,只是拨楞几下光头,一动不动的杵在那里。傅三娘见他拂逆自己,愠然怒道:“臭和尚,你真以为姑奶奶杀不了你吗?”
“阿弥陀佛,但有和尚在此,自今而后,就不容你再滥杀一个无辜,和尚自然也算在内!”这句话说得并不响亮,但却像是自慧远嘴中抛出的一座大山,訇然堆在傅三娘面前,屹立不倒,坚不可摧。
“你……”傅三娘秀手直指着慧远,咬牙切齿,竟是无言以对,自生父被她杀死之后,从来只有她奚落别人的份儿,没有谁敢这么无视她,眼前的这头秃驴,她只想在他的光头上插上千百支飞凤针,方才一解心头之恨。她心中虽是这般寻思,却又无计可施,不由得心中一急,眼眶一红,登时扑簌簌的落下泪来。
慧远见傅三娘落泪,哭得嘤嘤切切,一手捂着耳朵,一手径自拎起蒋四生的尸首,四下里又望了一望,直朝着离溪水边不过二三十步远的断坎走去。
土坎高近两丈,横斜而出,仿佛大地为庇佑苍生而伸出的手掌一般。慧远把蒋四生的尸首恭恭敬敬的安放在土坎下,又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礼。转身来取蒋一生等四具尸首,他一边腋下夹了一个尸身,如此来回两番,将那“太行五兄弟”的尸身俱各安放完毕,又是深深行了一个礼。
慧远看了一眼兀自哭泣不止的傅三娘,正欲说话,却是傅三娘先说道:“臭和尚,放着姑奶奶你不来看顾,却对着死人行什么狗屁的大礼!”慧远说道:“你无缘无故害人性命,却不思悔改,我佛慈悲,和尚适才没有出手打你,已是莫大的恩泽了,你还复求什么看顾?”言罢,转身朝着土坡断坎上去了。
傅三娘见状,一下坐在地上,扑腾着手脚,哑着嗓子哇哇大哭起来。慧远眉毛一皱,却不回头,只是埋头径直上了坡顶。虔诚的盘腿席地而坐,垂目看了看断坎之下的“太行五兄弟”,又抬头望了望头顶的青天,缓缓闭上双目,合掌默诵起《往生咒》来。
傅三娘见慧远盘坐在断坎高处,僧衣飘举,头顶太阳光芒,似乎佛祖现世,竟是不敢直视。她哭声不绝,突然一阵干呕,却是什么也吐不出来。
慧远几遍往生咒念罢,忽然长身而起,一声震天断喝,蓦地腾空跃起,又重重地落下,随即又是向后退开。却见那断坎横斜而出的部分被他一跺脚后轰然断落,把“太行五兄弟”的尸身掩盖在内。
尘土漫天飞扬,终又尘埃落定。慧远怔怔的站了一会儿,回身看傅三娘时,只见她伏在地上呕吐不止,紧赶两步到跟前。霎时间,傅三娘又是干呕两声,突然双眼一翻,竟是昏死过去。
慧远秉性敦厚善良,此时见傅三娘突然哭得昏死过去,纵然她是大奸大恶之徒,又如何肯见死不救,置之不理。急忙忙的将傅三娘托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只见她气息微弱,清秀的面庞已然变得紫红之中略带青色,喃喃自语着:“今日你害了‘太行五兄弟’,佛祖在冥冥之中要你为他们哭了这许多时候,也算是稍稍抵偿你的罪业了。”右手大拇指抵在傅三娘的人中处,方当用力去掐时,傅三娘猝然张开双眼,身子猛地从他手中滑开。
慧远见她突然醒转又是纳罕,又是高兴,一句“你醒了”刚刚来到嘴边,尚未来得及说出口,傅三娘右手猛地朝他面门一甩。二人不过三步之隔,慧远暗叫一声糟糕,他知道傅三娘飞凤针的厉害,更何况是近在咫尺,右手疾出在眼前一挡,却是什么东西也没遮拦下来。
慧远正要庆幸,脸上的肌肉突然扭曲起来,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两步,紧捂着心口的左手缓缓摊开,殷红的鲜血沾满了整个手心。慧远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得意洋洋的傅三娘,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以为姑奶奶的飞凤针只能打面门吗?你可真够蠢的!”傅三娘端详了一下左手里带血的飞凤针,格格的笑了,喑哑的笑声似乎丝毫不影响她的好心情,“你这蠢和尚也真够铁石心肠的,害得姑奶奶我哭了这么长时间,又装死一回才骗到你。”
钻心的疼痛令慧远额头浮起豆大的汗珠子来,他只觉得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一种无法抑制的颤抖,使慧远跌坐在地上。他紧咬着牙关,呵呵喘了几口气,齿中蹦出一句话,“好……好歹毒的用心……”
傅三娘被他一说,突然面露娇弱怜悯之情,俯身蹲在慧远身前,关切的问道:“是不是很疼呀!”仿佛这伤口根本就就不是她刺的一般。慧远用异样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这个突然判若两人的小丫头,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滴落下来,疼痛已然令他头脑有点不清晰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眼前的这个小丫头究竟是不是个孩子,或者她还是不是一个人。
傅三娘看着慧远滴落在自己指尖的汗珠儿,霍地站起身子,哑着嗓子冷笑一声,“疼就对了,你以为度化姑奶奶是用嘴说就能办到的吗?姑奶奶要你用鲜血来试。”这话说到后来,已是目露寒光,丝毫不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该有的神情。“这次先饶你一命,以后姑奶奶不但要你像今天这般付出血的代价,还要你眼睁睁的看着姑奶奶我杀人。”
慧远嘿嘿一笑,说道:“和尚心肠不坏,技艺也还不算坏!小丫头,你今日不取和尚性命,只怕日后就没那么容易了!”傅三娘又是咯咯一笑,“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过是个蠢和尚,姑奶奶我今天愿意跟你赌上一次如何?”慧远紧闭起双眼忍受着疼痛。
傅三娘又说道:“你若能拦下姑奶奶我一次杀生,便饶你性命!”慧远强忍着伤痛盘坐起来,说道:“和尚本是出家之人,何能轻犯赌戒,何况和尚这身臭皮囊,原本就是来度化你的,何能贪生怕死。”傅三娘鼻子里嗤笑一声:“不敢就是不敢,偏偏还要说出这些借口来!”
慧远见她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因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也罢,跟你赌,不过和尚另有话说!”傅三娘不耐烦道:“有话快说!”慧远开口说道:“和尚如能阻止你一次杀生,你要发誓三年不再妄杀!”傅三娘追问一句:“你要是输了又当如何?”慧远看着傅三娘的眼睛,目光灼灼的说道:“此行如不能劝你向善,和尚誓不回少林,小丫头,你以为如何?”
“好!”傅三娘却不迟疑,心说“臭和尚,今番你这条命非要送在姑奶奶手里不可!”秀手伸出与慧远击掌为誓。
“我饿了,我要吃东西!”傅三娘响亮的说了一句,在慧远的面前俯下身子,凤目流转,仿佛是在问他要吃的。慧远怔了一下,探手伸入怀中,摸出一个半瘪不瘪的灰布干粮袋子,随手拿出一个玉米饼递到傅三娘面前,“就剩一个了,你饿了就给你吧!”。
傅三娘神态惊异的看了看递到眼前的那张色泽金黄的玉米饼,又看了看被他伤了的慧远,她似乎是没有料到慧远会真的给她吃的,又似乎是见到了慧远的光头上突然长出了一朵花一般,一言不发的愣在那里。慧远和善的双眼忽然眯成一条缝,温言语道:“你虽然打伤了和尚,但出家人向来……”“你们出家人向来就吃这些东西吗?”傅三娘一边说着一边用两根手指捏过那张玉米饼来,冷冷的嗤笑一声,“硬的好像石头哦,这也能吃吗?”话音未落,随手丢到一边。
“你……”慧远一声斥喝,短促、有力,飞身捡起那张玉米饼,回过头时,只见他满脸通红,牙关紧扣,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却是他原本开始结痂的伤口,一经他贸然动作,又自崩裂开来。这张玉米饼说来还是慧远的师父亲手种的玉米,又亲自推磨磨成面粉,在他下山之前为他贴的。慧远本就尊师重道,更何况其师待他如子,是以师父亲手为他贴的玉米饼一直舍不得吃,饿了就喝山泉充饥,实在顶不住时,才啃上几口,以致这最后的一张玉米饼都又干又硬了,还不肯吃净。他见傅三娘喊饿,方才拿出给她,却不料会是如此,心里直是又气又痛。
傅三娘见他伤口处又自洇出血来,又见他痛苦之状,蓦地心底生出一股歉意,嘴上却是一贯的骄横口气,“不过是一张破饼……”“你个小丫头又懂什么?”慧远高声打断她,一面嘴里嘀咕着“罪过”,一面用手擦了擦饼上的土,重又装回干粮袋子揣入怀里面,“谁知盘中餐,粒粒……”
“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姑奶奶请你吃顿好的!”傅三娘被慧远一声呵斥,顿时心中火起,娇俏的脸蛋涨得通红,凤眉懔然倒竖,哪里还听他的说辞,因厉声回了一句,素手一甩,风一般的去了。
慧远怔怔的望着那一袭绿影儿,飞也似的飘向远方,心中直是懊悔自己方才话语说得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