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声悠悠,其乐融融。
一曲吹罢,那边早又架上了第三条鱼了。上官谊突然问道:“咦,老弟,你今番到此可是又有公务在身么?”少雄羽“嗯”了一声,说道:“我是为‘英雄劫’而来的!”
“英雄劫?”上官谊满脸惊讶之色,“前番潘家镇来了不少的江湖中人,莫不是冲着这英雄劫来的么?”少雄羽说道:“可不是,小哥你也知道此事吗?”
上官谊便把前番所遇之事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少雄羽说道:“原来老七跟老八是栽在独孤霸手里了,如今独孤霸一死,英雄劫失了主人,这江湖又不平静了!”叹息一声,又自专心烤起鱼来。回身抓了一坛酒,仰头就是一大口,袖子一抹唇嘴上的酒渍,“好酒,小哥,你也来一口!”上官谊双手接过酒坛,捧在手里,头一抬也喝了一口,正抿着嘴时,少雄羽哈哈大笑,“小哥,你现在喝酒的样子可全没了书生气了,想想初次跟你喝酒时,你还用酒杯呢!”边说边用手比划着那酒杯大小。
上官谊呵呵一笑,寻思与自己相交的朋友之中,很难有同他在一起这样畅快的了。正想着,少雄羽递过一条烤好的鱼来,“尝尝咋样?”上官谊接在手里品尝了一口,一咂摸清鲜犹存,连连道好:“老弟,你这手艺可把潘家酒楼的厨子给比下去了!”少雄羽嘿嘿一笑,“这还没学全呢,我大爷那手艺那才叫一绝!”
上官谊心里佩服,追问道:“令大伯是哪一位?改日倒要去拜访一下!”少雄羽说道:“我老家那边的,不在沧州。我老家是在兴中府,七岁那年母亲得病没了,后随我爹迁居到沧州。”上官谊哦了一声,意存惋惜。哪知少雄羽神色转伤,突然说道:“要不是我爹来到沧州,兴许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仰头猛灌了一大口酒,眼睛跟着红了起来,把头一别,虚望着幽暗的湖水。
上官谊心里好生歉然,劝慰道:“老弟英雄气概,可想见伯父当年必是英烈豪侠……”少雄羽愤然道:“英烈豪侠?嘿嘿,要不是文人当道排挤武人,皇上咋就错杀了我爹!”上官谊见他说得义愤填膺,也不便再问,只是说道:“朝廷重文轻武,确属累年积弊。”
少雄羽连连喝了数口酒,呼呼地喘着粗气,他本就是个爽利的人,酒喝得猛了给风一吹酒意涌上来,话语越发的多了,“到沧州没多久,我爹应征入伍。有一天我爹兴高采烈地回来,又买酒又买肉的,嘿嘿,那高兴头儿甭提有多足了。”少雄羽喝了一口酒,脸上有了笑意,眼睛熠熠发光。
上官谊早接过了他手上的鱼,细细的在火上烤着,烤的火候差不多了,随手递到他面前。少雄羽抓在手里却是不吃,续道:“我爹升官了,因战功直接做了押官,那天他特高兴,酒喝的特多,话也说得特别的多,他说:‘儿子,你知道吗,这打仗就跟咱在老家打猎一个样儿,只要你熟悉了它们的习性跟路数,保你一打一个准儿。’这也是我爹后来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就是一个大实人,打仗的时候哪块儿敌人多往哪儿冲,嘿嘿,就仗着打猎时磨练的身手,回回都能杀敌立功。官儿也就越拼越大,承局、将虞候、十将、军头、副都头,一直做到都头,用他的话来说,这就叫‘青云直上,一溜烟儿的往上升’。”说道兴处,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呵呵直笑,笑的泪眼晶莹。上官谊听得心底佩服,感叹道:“伯父英雄气概,让我辈望尘莫及!”少雄羽看了上官谊一眼,摇了摇头,又把头别过去,望了望湖水。
湖水幽暗,黑得有些怕人了,仿佛能把人生吞活剥了一般。
少雄羽喝干了坛里最后一口酒,抡起酒坛就砸进了湖水里。“啪!”好脆的声音,应该是砸到了露出湖面的石头上了,夜里的声音好响亮,传的也远,但是很快就沉寂了。哈哈的又是一笑:“那时候敌国常常来犯,我也自认学了一身好武艺,也要上阵杀敌。可我爹偏不让我去,说什么‘将帅丢了一条臂膀,士兵上阵就是在找死。’没办法我就当一个捕快。又过了两年,我爹就进了‘三衙’中的侍卫步军司做了副都指挥使,没几年又当上了都指挥使,可我爹就再也没有高兴过。”
上官谊追问道:“这却为何?”顺手将另一坛酒递过去。少雄羽喝了一口,说道:“那一年是我爹第一次主持武科举,没想到却是怒气冲冲的回来,‘胡扯,胡扯!校场出现了文弱书生,竟然还给选拔上了,还说这叫那个‘凭策问定去留,以弓马论高下’这不是扯淡吗!’”
“哦,这些我倒略知一二,他们是冲着锁厅试去的。”上官谊呵呵一笑,“这武科举始于大周武则天时,其时选拔人才重骑射、步射、马枪、举重诸般项目,待到本朝时新增了《孙子》、《司马法》、《尉缭子》等‘武经七书’的记诵和策论的考较,倘或不能对这‘武经七书’烂熟于胸,武艺再高,也不能考中。此之谓‘凭策问定去留,以弓马论高下’!这‘武经七书’的记诵对武人来说难比登天,可在屡试不第的文人眼里却是微不足道。他们只需稍事悬习弓马,权习武艺便可高中武举。考中之后,做了官,再去应试专为在职官员举行的文科举考试,就容易得多了,而且授官也高,这便是锁厅试了。”
少雄羽说道:“就是这个,那天我爹气得不轻,大声骂着:‘儒将、儒将,狗屁,死钻牛角尖,迟早要死里头’,正骂得来劲呢,进来几位学生。就是那几个中了武举的前来拜见我爹,说什么不堪笞辱,就不去军中了。我爹听了当时就火冒三丈,骂道:‘拉弓拉不开,射箭射不准,骡子跟马都分不开还狂个啥?你当你们是什么?高傲的文人吗?哼,保命的本事没学咋样,掉起书袋来却一个顶两个,也不管用得着用不着,只要能吟两首歪诗,写两篇鸟文就能入军营、做大官,啥世道?难不成你们背两首诗就能冲锋陷阵了,就能把敌人给说死了?’那几个学生给我爹骂得灰头土脸的就走了。”
上官谊听了哈哈一笑,连道骂得过瘾,又说:“太祖皇帝为免重蹈五代乱世覆辙曾说过不杀读书人,优待士大夫,只可惜‘兵无常帅,帅无常师’,如此重文轻武未免矫枉过正了!”
少雄羽酒意更浓,吃了两口手里快凉了的烤鱼,嗤笑一声,说道:“我爹常说‘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我朝兵马羸弱,士容难振,四境敌国却是兵力强悍,更何况枢密使战降不定,常常贻误战机,只怕国运不长!”上官谊心中暗暗佩服起来,“伯父征战多年,自有一番真知灼见,只是如此见地未能上达天听,吐出怨言来只怕要遭了小人排挤。”
少雄羽说道:“记得那天给我爹过寿,来的人还真挺多,我爹的话又多了,兴许是喝多了吧,嘿嘿。席上枢密副使说:‘近十年来敌国猖獗,屡屡侵扰我大宋子民,全赖老将军神勇,威慑敌胆。今日我等共为老将军祝寿,还盼都指挥使多举良才为圣上分忧!’我爹谢了众位大人厚意,说道:‘这将才都是天生的,不过稍加点拨罢了,不是举荐谁他就能做得了的。’这枢密副使的妻侄儿是我爹的手下,他想让我爹保举他那个妻侄儿,我爹可不搭理他这茬儿。又说:‘我常说这打仗就跟打猎一个样儿,身为将才行军布阵要学狼,奇谋诡计要学狐狸,看事情要学鹰隼,把事情看破。事情看不破,先机占不了,就只能打败仗,打窝囊仗!’那枢密副使听了不是滋味儿,干笑了两声说:‘都指挥还在为半月前的那场败仗着恼吗?这常言说得好,只有不死的士兵,哪来常胜的将军,谁还不打个败仗了,汉高祖不也有白登之困吗?’我爹把酒杯在桌子上一摔,怒冲冲的说:‘少昆此生不是没打过败仗,是打不起这种窝囊仗。你们枢密院当打不打,不当打时硬要打,眼瞅着叫那帮兔崽子攻城拔寨,这叫啥个指挥,根本就是驴唇不对马嘴。’这时那枢密副使也恼了,猛一拍桌子说:‘少昆,枢密院和三衙自太祖已降便是如此,你这般说辞,是不满太祖皇帝,还是不服当今圣上?’众人一见头势不对,纷纷上前劝开两人,宴席也就不欢而散了。”说着,又喝了一口酒。
上官谊听了也觉得心里沉重,“枢密使有发兵之权,而无统兵之重;三衙有统兵之重,而无发兵之权,依当今局势看来不无弊病。伯父性子刚烈,以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呀!”“以后?小哥你太高估这帮文人的度量了。”少雄羽嘿然一笑,“第二天一大早,卫尉寺就来人把我爹给带走了,没多久我爹就在牢里没了。本来我也是要发配的,不知咋的皇上突然擢升我做了刑部总捕头,哎,真是世事无常,圣意难测呀!”仰头咕噜噜连喝了好几口酒,长叹一声放下酒坛,接过上官谊手里的鱼精心的烤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