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战争后遗症

——司马光评李泌为唐德宗理私财（臣光曰104）

经过诸藩战乱，唐德宗终于明白了二个道理：斗他是无论如何斗不过沆瀣一气的节度使们，于是自认倒霉，全盘放弃努力；其二，唐德宗出奔奉天的时候，深感差钱实在不行，于是把削藩的精力转而放在敛财上。还好，唐德宗没有卖官鬻爵，但糟糕的程度是一样的，他竟派宦官去地方索钱。

权力我给你们了，节度使你们也世袭了，但钱你们得满足我。这或许就是唐德宗后期的非正常心态。

节度使也很明白事，只要不动他们的即得利益，钱是小事，反正羊毛不会出在自己身上。因而有“税外方圆”或“用度羡余”之名，意即以进献常赋之外的经营之资，或用度之外的节余之费，来讨得皇帝欢心。实际上这些钱都是盘剥所得，或者截留原本就在计划内的赋税，或者增加百姓赋敛。所得的钱大部落入节度使口袋，进奉者才十之一二，冤大头却是皇帝来当。进奉的名目也相当多，比如节度使李兼在江西道有“月进”，韦皋在剑南西川有“日进”。

这个风气也影响到地方刺史。常州（江西常州）刺史裴肃因进奉而得迁官浙东观察使，刺史进奉便从裴肃开头。宣州（安徽宣城）刺史刘赞死后，判官严绶代理州务，倾竭府库所有进献，结果升为刑部员外郎，幕僚进奉又从严绶开始。

于是，唐德宗每年都能从地方额外搞到价值五十万缗的财物。但贞元三年（787），经济不景气，才搞到三十万缗。唐德宗找宰相李泌诉苦说，宫中花销严重不足，怎么办。李泌答应每年从国库中拨给一百万缗，劝德宗不要再派人到地方索钱，影响不好是其次，地方官借机敲诈百姓，会伤了民本。唐德宗答应了李泌的请求。

次年二月，朝廷派出去负责搞钱的“勾勘东南两税钱帛使”元友直，从淮南运来二十万缗钱帛入京，李泌悉数将之送到宫内。但唐德宗犹嫌不够，背着李泌多次派人到地方要钱，还交待诸道不要让宰相知道此事。李泌听说后，十分惆怅，但又不敢再说什么。

司马光“臣光曰”第104篇说：王者以天下为家，天下资财自然都是王者所有。努力把经济搞上去，增加天下财富，以之赡养天下民人，这才是王者的最大快乐。而如果身为王者，却跟土财主似的，刻意经营自己的私房钱，“此匹夫之鄙志也”。

司马光引古人的话说，家贫自然不必学勤俭。但富而多金，历来都是产生奢欲的根源。李泌想通过充实德宗私人资财的办法来消弭他的欲望，但欲望这东西是水涨船高的，一旦财物不能满足私欲的时候，怎么会停止求取呢？司马光认为，唐德宗固然有许多偏执之处，但也是身为宰相的李泌辅佐失道的缘故。

应该说，李泌也是人物。《三字经》说他“泌七岁，能赋棋”，以神童著称，喜好道家者流。后来辅佐唐肃宗勘乱，在军事上也奇谋迭起，为平安史之乱作过贡献。然一旦身居相位，策略平平，没有足够的手腕来玉成唐德宗的大计，终究只是一位“白衣山人”而矣。于是不久之后，李泌提出了辞职，理由是年老体迈，“精力耗竭”，难以独任宰相。尽管唐德宗没有同意，但二年后还是死了。

唐德宗朝的另一位重要人物叫陆贽，后人评司马光的文笔，说也很象他。唐德宗《罪己诏》，即是陆贽的手笔。然唐德宗终是没有听进去正直的意见，在其晚年，完成了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过程，不仅宣索，且以宫市害民。

关于宫市，据洪迈的《容斋随笔》，起头于唐玄宗时，本意大概是宫中从民间购物，由官吏主掌，按照货物实价付钱。但德宗贞元以后，以宦官为“宫市”，强买货物，所付的钱远低于实际价格。开头还有必要的公文手续掩人耳目，后来连这也免了，就在长安城东、西市和热闹的坊曲中，置“白望”数百人，看上人家的东西，但称宫市，随手就抢，没人敢问真伪。搞到最后，只要见到“宫市”露面，连沽浆、卖饼者都关门歇业。

有个老农用驴拉一车柴上街卖，“宫市”要抢他的驴，老农求情说，这是他一家活命的本钱。“宫市”才不管，老农忍无可忍，挥动老拳打宦官。唐德宗知道了此事，虽然贬斥了宦官，赏了十匹绢给老农，但宫市依然行之不改。

白居易在唐德宗贞元末年始入仕，其诗多以规讽时政见长。《紫阁山北村》一首云：“晨游紫阁峰，暮宿山下村。村老见余喜，为余开一尊。举杯未及饮，暴卒来入门。紫衣挟刀斧，草草十余人。夺我席上酒，掣我盘中飧。主人退后立，敛手反如宾。中庭有奇树，种来三十春。主人惜不得，持斧断其根。口称采造家，身属神策军。主人慎勿语，中尉正承恩。”写得大概就是贞元、元和年间的事。

回头说司马光的评论。从08－09年全世界范围内的经济危机来看，司马光所主张的藏富于民的观点是对的。“阜天下之财以养天下之民”，何其高明也。百姓资用不足，购买力如何上得去。而购买力上不去，如何拉动内需？家电下乡是好主意，但没人买，或少人买，没钱买，或少钱买，也只能是海市蜃楼。

很早之前就听说了美国老太太与中国老太太的故事，但事实证明，美国老太太又错了。司马光说：“夫多财者，奢欲之所自来也。”美国老太太的多财来自于银行的货款和看似无所不能的透支卡，然而最终也就是无止境的超前消费，让美国老太太焦虑不安，入不敷出。头号“老太太”就是于2009年6月30日被判150年监禁的麦道夫，诈骗涉及金额超过600亿美元，为世界金融历史上最大的“庞氏骗局”。“财不称欲，能无求乎？”不但有求，而且求得不择手段。

我喜欢中国老太太，裹在红肚兜里的钱尽管不多，或许因为藏着掖着，时间长了，有点霉味。但正是这个霉味，可以让中国老太太安心地坐在门前的树荫底下乘凉，如果还有树荫的话。

附：臣光曰104：王者以天下为家，天下之财皆其有也。阜天下之财以养天下之民，己必豫焉。或乃更为私藏，此匹夫之鄙志也。古人有言：贫不学俭。夫多财者，奢欲之所自来也。李泌欲弭德宗之欲而丰其私财，财丰则欲滋矣。财不称欲，能无求乎。是犹启其门而禁其出也。虽德宗之多僻，亦泌所以相之者非其道故也。（《通鉴》卷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