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评昭明太子忧死(臣光曰82)
梁武帝萧衍是竟陵八友之一,文才了得。这个文艺细胞,几个儿子都有遗传,大儿子萧统尤为出尘。《通鉴》说,“好读书属文,引接才俊,赏爱无倦。”因此有《昭明文选》,唐人的必读书。萧统便是有名的昭明太子。
《昭明文选》是梁之前历代文士的作品选集,保存了相当多的材料。比如嵇康的《家诫》,一反自己的乖张,一条一条的列举经验,告诫十岁的儿子做人要小心,千万小心。有一条说,长官处不可常去,亦不可住宿,官长送人们出来时,你不要在后面,因为恐怕将来官长惩办坏人时,你有暗中密告的嫌疑。又有一条是说宴饮时候有人争论,你可立刻走开,免得在旁批评,因为两者之间必有对与不对,不批评则不像样,一批评总要是甲非乙,不免受一方见怪。(《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先生说,要没有《文选》保留嵇康的这篇《家诫》,“使读者只觉得他是一个愤世嫉俗,好像无端活得不快活的怪人。”
昭明太子不仅学养好,也深有政治才干。自天监十四年(515),开始协助父亲处理政务以来,各项事情也办得妥贴,“宽和容众,喜愠不形于色。”自禁中出居东宫二十年,不畜声乐,只读书。天性孝谨宽厚,每遇雨雪天气,必派手下人去里巷访贫问苦,接济穷人。因此,他死的时候,据说里巷哭声震天。
然而虽是如此,中大通三年(531),昭明太子不免以忧卒。所谓忧卒,不外郁闷而死。这就怪了,好人么,怎会没得好报呢?这事还得从他母亲的葬事说起。
普通七年(526),昭明太子的母亲丁贵嫔死了,昭明太子理当要为母亲选个上好的吉地安葬。有地主想卖地捞钱,贿赂梁武帝的亲信太监俞三副说,如果你能想办法让昭明太子买我的地,地价三百万钱,我给你一百万的回扣。
俞三副成功拿到了回扣,因为他利用梁武帝晚年的迷信心理,蛊惑说,太子所选墓地不如某人的那块更有利于皇上的千秋万寿。昭明太子二话不说,照办就是。葬毕,有道士通相墓术,认为此墓地的风水不利昭明太子,宜预先厌禳。乃以蜡鹅及诸物,埋藏墓侧。
“蜡鹅”到底是什么啥,史无明载,余亦无从查考。
这本来就是一件小事,无非求吉避凶的心理,但不幸被人利用了。宫监鲍邈之初得太子亲信,后见疏远,怀恨在心。遂密告梁武帝说,太子有厌祷之事——有点巫蛊案的前奏了。
梁武帝派人发掘,果得鹅物,大惊,打算扩大化,交给有司穷根究底。右光禄大夫徐勉坚决不同意,只把道士杀了,不问太子。但昭明太子是个孝道人,平居在东宫,连起坐都朝西,不敢背对老头子的皇宫,不比他的弟弟们。梁武帝共有八个儿子,除昭明太子、三儿子萧纲外,其他几个儿子都是混帐东西。比如二儿子萧综,出生时就被封为豫章王。有一天,不知抽得哪门子风,怀疑自己的亲爹不是梁武帝,公元525年,放着王爷不做,拔腿跑到北魏去了。
昭明太子觉得百口莫辨,亦无以自明。终以此为惭恨,闷闷不乐。到了中大通三年,竟生就一种绝症,未几即殁,年才三十一。
梁武帝本想立昭明太子的长子萧欢,也把他叫到建康来。但心里老有腊鹅的疙瘩,犹豫了很长时间,“卒不立”,改立三子萧纲为皇太子。
司马光说(臣光曰82):君子人不管为人还是处世,均不可须臾离了正道去,亦不可有半步差池。以昭明太子之仁孝,武帝也慈爱,一染嫌疑,竟以忧死,累及儿子不得继统。昭明太子本想求吉反得凶祸,可不戒哉。由此可见,那些荒诞之人,鬼怪之术,理当远之避之。
余论不必再发挥,昭明太子的遗恨及司马光的论,鉴戒之意尽在斯矣。昭明太子的跬步之失,以至梁朝往后的政局,腊鹅的影子终是挥之不去。梁武帝立萧纲,朝臣多认为不顺,因为皇太子虽死,当立皇太孙才是正理。侯景叛乱,借口就是“次当支庶,宜归正嫡”。于是诸子诸孙群起内讧,把梁朝折腾得底掉。
六儿子萧纶解读出父亲的意思可能是“兄终弟及”,于是到处找机会要干掉老爹。可是信佛的梁武帝“菩萨”心肠,不忍处罚,只是加强宫中警备而矣。晚年的梁武帝也真是崩溃,萧纶要杀他,竟能忍。而没影的厌禳之事,竟无法释怀如此。
侯景为乱时,七儿子萧绎拥兵自重,眼看着被软禁在台城的老爹,活活饿死就是不管。承圣元年(552),侯景被灭,萧绎继位江陵,是为梁元帝。当时他控制的地盘不过方千里,户口三万户,小得可怜。承圣三年(554),西魏攻陷江陵,萧绎被杀。临死前,烧毁了所有藏书,扔下一句有名的话:“读书百卷,犹有今日”。
八儿子萧纪最混,拥兵与萧绎争帝位,他用黄金、白银做成一斤重的金饼一万个、银饼五万个。临出征前,摆出来引得部众眼馋,却又不赏给他们。于是军心涣散,被萧绎击溃。梁兵后面追,萧纪前面跑。一边跑,一边扭头掷出金饼,说:我雇你带路去见我七哥。追兵表示同意,但附加一条,只带人头和金饼,其他不带。于是手起刀落,结束了萧纪的性命。
昭明太子的儿子萧詧(音察),乘侯景之乱也起事。西魏攻破江陵时,立萧詧为帝,史称后梁。开皇七年(587),隋文帝废除梁国。尽管也存活了33年,但不被看作是梁朝正统。
绍泰元年(555),北齐把之前俘获的萧渊明(梁武帝侄儿),送回南方,立为梁朝的新主——正统。同年,陈霸先废萧渊明,立萧绎的儿子萧方智为帝,是为梁敬帝。永定元年(557),陈霸先废萧方智称帝,建立陈朝。次年杀之,梁亡。
附:臣光曰82:君子之于正道,不可少顷离也,不可跬步失也。以昭明太子之仁孝,武帝之慈爱,一染嫌疑之迹,身以忧死,罪及后昆,求吉得凶,不可湔涤,可不戒哉。是以诡诞之士,奇邪之术,君子远之。(《通鉴》卷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