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评梁武帝廷诘贺琛(臣光曰83)
梁大同十一年(545),散骑常侍贺琛向梁武帝陈奏,提出四件事情,指斥时弊。其一,地方大员专事收敛,频繁扰民,以致民不聊生,被迫“盲流”。其二,侈靡之风与官员贪得无厌之间,形成恶性循环。其三,执法者以严峻刻薄为能,虽以奉公为名,实则滥用权力。其四,天下无事却国用不足,应减省不必要的开支。
梁武帝接到奏章后,大为震怒,立即下诏批驳,语气竟比贺琛更为难听。梁武帝要求贺琛拿出真凭实据:你说地方大员专事收敛,贪残,那好,谁专事收敛,谁贪残,谁又执法严峻刻薄,一一道出名姓来,我处理他们;你说要减省不必要的费用,那你具体说说,哪些费用该减,哪些官员该裁,哪些府衙该撤?这些你都给我说清楚,否则我处理你(欺罔朝廷)。
梁武帝说,我当皇帝四十年,有三十年不营治宫室,“雕饰之物不入于宫”,不饮酒,不听音乐;天不亮就起床做事,很少有在中午前把事情做完的,天天如此;每天只吃吃一顿饭,有时间忙过了中午,就饿着肚子继续做事(佛家过午不食,梁武帝信佛);只吃菜不吃肉,且都是自己园里出产的,从不拿国家的钱买“下饭”。我这样做为了谁,还不为百姓嘛。年青时我腰过十围,“今之瘦削才二尺余”,当年的腰带还在,可以证明。
梁武帝说到后来有点发牢骚的意思了,吓得贺琛不敢再发表意见。
依事实来讲,梁武帝在管好自己一节上做得不错。但作为皇帝,或者领导人,管好别人显然比管好自己更为重要。只管好自己,有做名士的条件,但有本事管好别人,才能做领导人。司马光用了一个词,叫“御万机之本”。光自个累死累活有什么用,王莽怕臣下专权,大事小事自己干,也累得要死,结果又如何了?余读梁武帝的答诏,和司马光的感觉一样,太过“丛脞”——细碎无大略。
“臣光曰”第83篇,开首一句话,我以为可以直接打入名言之列。“夫人君听纳之失,在于丛脞;人臣献替之病,在于烦碎。是以明主守要道以御万机之本,忠臣陈大体以格君心之非,故身不劳而收功远,言至约而为益大也。”
大意说,人君在听纳意见方面的过失,在于只注意琐碎而不知大体。大臣进谏之病,亦在于烦琐。因此明君处理事情与忠臣进献良策,只要能抓能关键,毋需事必躬亲,也不必多嘴多舌,就能收到大功效。
“格君心之非”本是孟子的思想,孟子说“唯大人唯能格君心之非”,这个意思真是好。程朱理学继承了这个依钵,在思想哲学上取得重大突破,但在政治哲学鲜有进展。熙宁变法之后,二程退处洛阳,几近十年时间,“玩心于道德性命之际,有以自养其浑浩冲融”(《程氏遗书》附录《门人朋友叙述并序》)。司马光也在洛下住了十五年,其间或是有接受二程的影响。但司马光此处的“格君心之非”,显是偏重后者。
格,“格物致知”指“推究”,此处意为纠正。“君心”歪了,理念歪了,思想歪了,行政举措歪了,自是要“格”。韩愈谏迎佛骨,“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到了秦岭,看到云气蒸腾,想起家在何处啊,“雪拥兰关马不前”。这样落难,“君心”却是非匡救不可,此才是大人之体。
司马光说,贺琛的言词并不见得就犀利到什么程度,梁武帝却已然震怒,袒护所短,夸耀所长。为难贺琛回答难以回答的问题。梁武帝认为自己够格,又是蔬食,又是忙到太阳偏西,已经相当不错了,没必要再改进什么。于是对大臣的规劝,听而不闻。如此,有比贺琛更激烈的话,谁还敢说呢。由是而奸佞小人晃在眼前,却视而不见;决策思路出现混乱,却丝毫不知。梁武帝弄到国破家亡,也是罪有应得。
司马光是悯其不幸,怒其昏昏。
梁武帝早年英明,不然也不会轮到他当皇帝。晚年糊涂,不是难得湖涂,而是一踏糊涂。梁武帝如果作为无职无权的处士,自省的功夫那没得说。“一冠三载,一衾二年”,“后宫贵妃以下,衣不曳地”,“长斋断鱼肉,日止一食,惟菜羹、粝饭而已。”文才也饱,阴阳、卜筮、骑射、声律、草隶、围碁无不精妙。
但他是皇帝,也学吃素老太太的菩萨心肠,且是无原则的软心肠,这就有问题。因为吃素老太太的善恶止于一身,而身为皇帝,功过却是芸芸众生的性命。于此理不明,梁武帝就是假菩萨。
遇到刑事案件,当事人被重判,梁武帝会不高兴一整天。儿子竟想杀他,梁武帝“亦泣而宥之”。于是乎,王侯益横,或白昼杀人于都街,或暮夜公行剽劫,没人能管得了。梁武帝御下宽松,地方大员不念他的好,反倒刮地三尺,能捞的都往腰包里捞。梁武帝亦深知其弊,可是要成全自己的“菩萨心”。于是,把本来只睁开的另一只眼,索性也闭上算了。
梁武帝曾做了一个美梦,梦见北人纷纷纳土请降。第二天早上跟中书舍人朱异说了。朱异认为,此乃天下一统之兆。会北魏侯景请降,也就接受了,并封为河南王。
一年后,侯景起兵反梁。太清三年(549)五月,梁武帝萧衍饿死台城。
此便是司马光说的“奸佞居前而不见,大谋颠错而不知”。朱异与陆验、徐驎,专以巧言取胜,人称“三蠹”。朱异的话能听?而梁武帝即倚重侯景,交给重镇要地,却又与北齐高澄和约,无端诱起侯景的疑心——侯景派人假冒北齐使者,欲以侯景交换其侄萧渊明;梁武帝不知是计,就答应了,侯景才下决心造反。智虑错乱如此,王夫之说:“盖帝于时年已八十有五矣,血气衰而智亦为之槁矣。”
侯景从起兵到攻下台城,前后不过八个月的时间。其间战将见势不妙,或开溜或投降。核心人物是萧衍的干儿子萧正德,给侯景提供了几十条战船,侯景的部队才得以渡江。侯景一路所向无敌,百姓也不抵抗。萧衍御宇四十七年,其“好心肠”得到的报答如此。
王夫之在《读通鉴论》卷十七,给梁武帝作了心理分析。认为梁武帝是过度“熏染于浮屠之习”,完全改变了行事准则。一切从自己的好人主义出发,全然不顾政治得宜不得宜。因而“神不守宅”,彻底消蚀掉往昔的智慧。
附:臣光曰83:梁高祖之不终也,宜哉。夫人君听纳之失,在于丛脞;人臣献替之病,在于烦碎。是以明主守要道以御万机之本,忠臣陈大体以格君心之非,故身不劳而收功远,言至约而为益大也。观夫贺琛之谏未至于切直,而高祖已赫然震怒,护其所短,矜其所长。诘贪暴之主名,问劳费之条目,困以难对之状,责以必穷之辞。自以蔬食之俭为盛德,日昃之勤为至治,君道已备,无复可加,群臣箴规,举不足听。如此,则自余切直之言过于琛者,谁敢进哉。由是奸佞居前而不见,大谋颠错而不知,名辱身危,覆邦绝祀,为千古所闵笑,岂不哀哉。(《通鉴》卷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