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评谢朏兄弟不预人事(臣光曰76)
建武元年〈494)十月,宣城公萧莺——后来的齐明帝,掌握军政大权,倾压朝野,进爵为王。遂秘谋取郁林王而代之,多引朝廷名士参与筹策。侍中谢朏不愿趋和,乃求出为吴兴太守。一到吴兴(浙江湖州市),即给谢瀹捎去几坛好酒,告诉弟弟:“可力饮此,勿豫人事。”
萧鸾杀郁林王的时候,身为吏部尚书的谢瀹正与客人围棋。侍从听说宫中生变,慌忙向他禀报。谢瀹却全然不理,继续下棋,每下一子,便说一声“其当有意”。一盘终了,径自回房睡觉,竟未问一声外间发生的事。
司马光“臣光曰”第76篇如是评论谢氏兄弟:古人云“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二谢兄弟,俱为朝廷大臣,却只知道安享荣禄,置朝廷安危于不顾,为臣如此,焉能称得上忠诚。
这里有必要给谢氏兄弟查个户口。一看“谢”字,没错,旧时王谢之“谢”也。东晋谢混有名句曰“寒裳顺兰止,水木湛清华”(《游西池》),水木“清华”之典即出于此。谢混即谢安之孙,谢灵运的族叔。
谢混死的时候,遗下家财万贯,童仆千人。但谢混只有两个年幼的女儿,便把全部家当委托侄子谢弘微来管。可是谢弘微面对唾手可得的财货,无动于衷,就连一文钱、一尺帛的收支都明记在册,时人称之。谢弘微即是谢氏兄弟的祖父。
予曾在《绅士政治》(见《历史的性格》一书)一文中说过,南北朝的特色是以出身论英雄,所谓门阀制度者。即使是刘裕,开创南朝之宋,也要被称为“寒人掌权”。如谢家一般的高门世家,实际上是朝政的把持者。换言之,皇帝行事,也不得不看他们的脸色。
宏兴宗是宋文帝的红人,他很想跻身士大夫,求皇帝帮忙。宋文帝说:“卿欲作士人,得就王球坐。”于是让宏兴宗“称旨就席”——奉圣旨去名士王球家找个地坐。宏兴宗兴冲冲地去了,却又败兴而归,因为他得到的答复是:“君不得尔”。宋文帝不死心,亲自出马找王球通融。而王球竟然说:“士庶区别,国之常也。臣不敢奉诏。”
这样的风气里,皇帝要换你尽管换,只要不动弹士族的利益,士大夫们才不急。要有好官,也照样为之。永明十年(492),齐司徒参军萧琛、范云出使北魏。北魏孝文帝很赏识他们,称赞“江南多好臣”。侍臣李元凯说,东南多好臣,是因其几乎一年一易其主;江北无好臣,是因为百年才易其主。李元凯是正话反说,意在讥讽江南士人的不忠。以故清人赵翼在《陔余丛考》中说,“其时国家大权在绅士,不在君主,故绅士视国家禅代无与于己也。”——视政权更替为无关痛痒。
这成了南朝士人的集体性格。
因此,司马光之批谢家兄弟,毋宁说是在批当时的社会风气。于历史大势来说,南朝士人集体缺失“食君之禄,与君分忧”的理念。这个肇因起自魏晋风度,东晋初年一般士人有过努力,然扭不过庄老积习,败下阵来。以故南朝之士人,有东汉名士之派头,却无东汉名士之节气;有庄老体系之彻底散漫,却无庄老体系之无为而治。庄老之无为,是也要达治的。既要清闲,又没有能力做到政平讼理,那就是典型的不负责任。
这在儒家看来是极不能容忍的。儒家之“君子儒”主张做大事,有担当。要时运不济,大事做不了,担当也担不了,那就干脆辞职,没得尸位素餐的道理。
何谓“君子儒”?台湾徐醒民先生说:“君子儒必须立志学大道办大事。人在世间,一粥一饭,无不是人君所赐与,如有能力而不办事,便是有取于人,而无与人,于理讲不通”(《儒学简说·君子儒》)。
“君子儒”做事是要有所选择,但不是谢朏的“喝酒主义”。言听计用,有依大道来做事的机会,君子就出仕。而一旦言不听计不用,宁愿藏器于身,没身草莱,给大官也不做。司马光即是这样的人。
熙宁三年(1070),宋神宗有意让司马光出任全权负责军事的枢密副使,司马光六上奏折力辞。宋神宗找他谈话,司马光说,朝廷所出的政策每每与我的意见相反,我不能光拿奉禄不干事。司马光即辞枢密副使一职,遂名重天下,连神宗也说:“不为官爵所动,就我所知,只有司马光一人。”
如司马光诸人,即构成中国有史以来,清澈士林风气之脊梁。
不过,据史载,谢朏其人容止亦是可观。齐朝多次征他入朝做大官,建武四年(497),诏征为侍中、中书令;永元二年(500),诏征为散骑常侍、中书监,皆“抗表不应召”。齐明帝甚至拍谢朏的马屁,称他“超然荣观,风流自远”,他也不买帐。后来索性连吴兴太守也不做,弃官家居。
竟陵八友之一的萧衍当上梁朝的开国皇帝,征诏老友谢朏为“为左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也不去。萧衍派人强把他拉来,亲自登门拜访。谢朏“固陈本志”,萧衍“不许”,才勉强做了。过了几年,萧衍又要给他升官,“改授中书监、司徒、卫将军”,谢朏这回是“固让不受”(《梁书·谢朏传》)。
附:臣光曰76:臣闻“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二谢兄弟,比肩贵近,安享荣禄,危不预知;为臣如此,可谓忠乎。(《通鉴》卷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