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评嵇绍仕晋而王裒不仕(臣光曰58)
泰始十年(274),时任吏部尚书的山涛打算起用嵇绍为“秘书郎”,嵇绍不去,原因是司马昭无缘无故杀死他的父亲嵇康,嵇绍有气。山涛劝说,四时犹有寒来暑往,你就不能变通一下。嵇绍动心,晋武帝于是委以秘书丞一职。同样被司马昭杀死父亲的王裒,宁愿啃草根,也不做晋朝的官。司马光在“臣光曰”第58篇里比较了这两人。
舜杀死禹的父亲鲧,那是鲧治水不力,着实有罪,所以禹依然事舜,公私两分明,不敢以私情来废公。而嵇绍与王裒不一样,他们的父亲都是无罪见杀。他们不仕晋朝是应当的,也是合情合理的。司马光说,如果嵇绍没有后来的荡阴之难,以身殉国的话,嵇绍是难逃非议的。换言之,司马光认为,嵇绍忘父仇而仕晋,不孝。但后来死难国家,也属难得,可许以为忠。
然而嵇绍算不算得忠?得打个问号。山涛让嵇绍变通,他变得还真彻底。公元301年,赵王司马伦废掉晋惠帝自立,广为臣工加官进爵,嵇绍也来者不拒,坦然接受“侍中”的头衔。晋惠帝复辟,遂居其职。公元304年,河间王司马越侠持晋惠帝征讨成都王司马颖,征调嵇绍随驾。晋惠帝在汤阴大败,面颊中了三箭,随从百官侍卫奔散逃命。独嵇绍用身体护住晋惠帝,乱兵拉他去砍死,鲜血溅到晋惠帝的衣服上。战事结束,随从想换洗晋惠帝的衣服,这个草包终于说了一句人话:“此嵇侍中血,勿去。”
嵇绍的最后,或是人性的闪现,大家都撒丫子开路,这也太过份了,于是死难。然而王夫之不同意这是忠。王夫之认为,嵇绍要称得上忠,“汤阴之血,何不洒于魏社作屋之日”,能眼睁睁着看着司马炎夺了曹魏去?又为何“不洒于叔夜赴市之琴”,老爹嵇叔夜都“广陵散”了,他还坐得住,为什么不找司马氏拼命去。如果司马光在世,王夫之这两问怕也要顶得他岔气。
司马光评价历史人物,多如评嵇绍一样,标准比较灵活,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有好说好,有坏说坏。我认为,并不是司马光乱了“忠”的分寸。司马光或是觉得,在当时那个并不以节操相尚的风气里,嵇绍能做到这一层,也是难能可贵,所以赞他一把。比不得以明遗老自居的王夫之,绳人的尺度自然严一点。但嵇绍为人无血性那是肯定的,无法与王裒相比,更无法望黄宗羲之项背。
明末清初的黄宗羲,一代大儒,他的父亲黄尊素,是东林党人,因弹劾魏忠贤而被削职归籍,不久下狱,受迫害而死。崇祯皇帝即位,清算宦官。十九岁的黄宗羲进京讼冤,在公堂之上袖出铁锥追着宦官满堂打,人称“姚江黄孝子”,明思宗叹其为“忠臣孤子”。清军入关,他起义兵,不果,隐居讲学,自甘明遗老。
而抵得上黄宗羲一半的王裒,还真有名士的风范。司马昭一次打败战,问王裒的父亲王仪,此一战,责任在谁?王仪直说责在元帅。司马昭火起,引而杀之。自父亲非命后,王裒就在父亲的墓地边修了一座草庐,隐居教授门徒自给。墓边有一株柏树,他早晚必倚树痛哭,一边哭一边还用手拍树干,以至“树为之枯”。朝廷三征、地方七辟,他就是不理。不但不理,连家居坐位的方向都加以选择,一定避免“西向而坐”。因为晋朝的首都洛阳在他家的西面,以示不臣之心。
其实这里牵涉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也就是嵇绍为何不力拒司马伦所授予的“侍中”一职的问题。即东汉至西晋时期,名士基因之变异,进而引起社会风气的剧烈变迁。
东汉名士是很讲节操的,尽管郭泰与李膺同坐一只船渡河,同行目之为神仙。但该操家伙上的时候,这些人也绝不含糊,司马光赞之为“视死如归”。两次党锢之祸后,名士们也没寒心,还在为国效力。可是三国时期,经曹氏父子一番折腾,名士们全乱了分寸,多数发生突变,象王裒这样的清修之士少而又少。
魏武帝喜好法术,天下便崇尚刑名,实质就是阴谋鬼计吃香。魏文帝仰慕所谓的通达,天下便轻贱固守节操之士,其实也就是有奶便是娘。自此以后,纲纪不振,虚夸风气充塞朝廷。舆论也严重崎形,不再有东汉之时,可以匡正时弊的清正之评论。于是乎,神仙留下了,节操丢到黄河里去。由此而生发二途,一途全去闲去野鹤,只谈老庄,只谈心性,不谈国事,不谈俗事,更不谈钱,清高如浮云。一途是入世做了官,其实大部分清谈之士都有官职在身,只是随世俯仰而矣,再没有挽起袖子的血性。
其中的代表人物,便是鼎鼎大名的竹林七贤。山阳县(河南修武一带)的茂竹之下,便常见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这七个人的身影。他们放肆的喝酒,放纵的高歌,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全不接受世俗规矩的约束。名之曰“越名教而任自然”,要与自然亲密无间。
阮籍与朋友在下棋,闻说母亲死了,朋友劝他回去,阮籍却执意要杀出胜负。守丧期间,饮酒买醉,更是常事。这是《通鉴》的说法。另据《晋书·阮籍传》,阮籍母亲死的时候,“即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世说新语》说他那“举声一号”,原来是大叫了一声“穷矣”。当时,洛阳一带的哭丧风俗是边哭边说话,哭时还要大叫“穷矣”或“奈何”之类的话,以示哀痛之极。阮籍亦未免孝子之心。
因此,依我来看,竹林七人,其实就是代表名士派,在基因突变过程中的茫然不知所措。既不满于当时的风气,又不知道奔头在哪里;节操既不为时人所重,却又想念名士的作派。于是而乖张起来,他们的所谓蔑视礼法,只是内心无法突围而权且以之为靶子来泄愤而矣,有如生气了就摔杯子。与东晋时期的名士大不相同,比如东山再起的谢安,他们尚有一个国家在。而竹林七贤没有,或者不屑。套用时话来说,七贤们最见鼎革的阵痛。
这样子的日子一阵之后,山涛投靠司马师去了。先是任曹魏的吏部郎,司马炎篡魏,迁吏部尚书,官做得很大。他举荐的人选,晋武帝一般都准奏,时称“山公启事”。太康十年(289),王戎为吏部尚书,此人是七贤中世俗心最重的一个。八国之乱,王戎没事人一样,好官他自为之,天下自乱在他家门之外。王戎之妻常以“卿”称呼王戎,王戎说:“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其妻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成语“卿卿我我”即出于此。
山涛任吏部郎时,举荐嵇康出来做官。时嵇康正在竹林下打铁,炉火烧得正旺,嵇康正在猛力的抡锤子。他打铁不是为了做农具换喝酒,据说是自娱自乐。嵇康看了看来信,然后用信纸抹了抹额头,再擦擦腋下。坐下来,回了一封要命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山涛字巨源,大肆诽薄起商汤周武来。而司马氏正策划着汤武革命呢,于是人头落地,有广陵绝响。
附:臣光曰58:昔舜诛鲧而禹事舜,不敢废至公也。嵇康、王仪,死皆不以其罪,二子不仕晋室可也。嵇绍苟无荡阴之忠,殆不免于君子之讥乎。(《通鉴》卷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