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评赵、盖、韩、杨之死(臣光曰32)汉昭帝时期,主要依靠霍光。霍光死后,汉宣帝自己靠自己,起用了几个不错的丞相,比如魏相、丙吉。手下一帮大臣也可堪能吏,终于把武帝留下的烂摊子给拾掇得相当漂亮,史称昭、宣中兴。能够摊上“中兴”这个词是相当不容易的,起码说明了二点:一是之前的摊子够烂,二是现在的摊子够牛。
宣帝的手段,我们在他法办霍氏一事上领教过。宣帝用人也很有一套,特别重视地方大员的任用,因为起自民间,深知民间的疾苦。宣帝尝对手下人说,百姓之所以能安居乐业而不生愁、恨之心,就在于政治清明、刑法公平(政平讼理),而能同我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太守(食禄二千石)。因此,凡有任用地方大员,必亲自召问,亲自考核。有功必赏,下诏褒奖,赐黄金,赐侯爵,公卿职位有缺,也从这些能吏中提拔。如果地方长官行政失能,也必要查出具体的原因所在,不单单是免职了事。
与现在的为官几年一届不同,宣帝不同意经常轮换地方大员,理由是,百姓一旦知道太守任职将久,就不敢欺骗他,也会服从他的教化,天下自然安宁无事。要明确的一点是,宣帝的这个主意,倒真是特定历史时期的特定产物,他要休养天下生息,行文景的作为,把武帝遗下的漏洞补苴起来,所以不敢乱搅煎在锅里的鱼。加上他的精明,因此也不会有地方大员在一个地方呆久了,生起盘根错节的问题。史称汉世良吏,于斯为盛。
宣帝用人不含糊,杀起人也不含糊,该杀就杀,决不手软。然以宣帝的精明,竟也失察杀人,有几个人明显就杀错了。司马光在“臣光曰”第32篇中批他精明一世,糊涂一时,杀赵广汉、盖宽饶、韩延寿、杨恽这四人,就没把事情搞清楚,就难以服众,说这是宣帝一生行善政的最大污点。
我们且来看这四人的历史表现,然后再做定论。
赵广汉,字子都,涿郡蠡吾(河北博野县)人,脾气是比较猛的一个人。为颖川太守时,治下大族有《红楼梦》里的贾王史薛之类,以通婚的方式共荣辱,多行不法,俗称朋党。之前几任太守都没奈何他们。赵广汉才不需要门子的什么“护身符”,他们仗着钱多就敢强行不法,赵广汉也敢仗着权大强行收拾他们。
赵广汉不蛮干,也是有策略地收拾他们。他先收买大族中可收买者,故意将办案的一些细节,通过线人透露出去,使大族之间互相猜疑,“共荣圈”遂告瓦解。赵广汉于是猛出重拳,到任才几个月,就诛杀原、诸两姓大族首恶,郡中震慄,风俗顿改。几年后,提升京兆尹。首都之地,天子脚下,关系复杂,最难办的,而据说赵广汉是汉兴以来担任长安市长最称职的一个。《通鉴》说:“广汉为京兆尹,廉明,威制豪强,小民得职。”
赵广汉严治颖川郡,最有效的手段之一就是收买线人。这些人多是旧日官宦子弟出身,年青气盛,好表现,就难免捕风抓影,见风生事,也难免得罪人。而赵广汉最终之败,也败在用人不当上。有个手下在长安开了一片店,私下酿酒卖。这事让丞相魏相知道了,派人查封了店面。赵广汉报复,查出据说是一个叫荣畜的人搞鬼,罗织罪名杀之。魏相与赵广汉自此较上劲。魏相开始着手调查此事,而赵广汉也私下里收集魏相杀婢的证据。本想以此要协魏相,不想魏相不吃这一套,“按之愈急”。赵广汉的猛劲上来了,竟然派人冲进丞相府,“召其夫人跪庭下受辞,收奴婢十余人去。”
结果是,丞相无杀婢一事,倒是赵广汉有杀人。长安百姓听说赵广汉被下狱,数万人集体上访,哭的哭,喊的喊,愿以身代之,留赵广汉继续为人民服务。宣帝没听进去,元康元年(公元前65年)——《汉书》说是地节三年,即公元前67年,赵广汉腰斩于市。长安百姓作歌思之。
如果说赵广汉滥杀无辜得抵命的话,则盖宽饶完全不是死罪,宣帝逼杀他实在没道理。
盖宽饶,字次公,魏郡(河北临漳西南)人。为人正直,换句话说,就是一根筋,胆子跟赵广汉一样大。时为司隶校尉,赋有监察百官的职权,于是劾举朝中权贵无所回避,脸黑得很,公卿贵戚见了他都怕(不敢犯禁)。而盖宽饶的胆子大过了头,竟监察起皇帝。他见宣帝尊用刑法,信用宦官,于是上书,指责宣帝竟以刑余之人为周公、召公,掌枢密,以法律条文为《诗》《书》。又引《易传》里的话,说五帝官天下,三代家天下,家以传子孙,官以传贤圣。言外之意,不当过分任用刑法,不当委宦官以大权。
其实宣帝为政,带有双重性。说他中兴,确也是大功。而后来的宦官干政,宣帝又是挑头者,功过集在一起。宣帝要听盖宽饶的话就好了,或能避免往后的宦官波澜。可是宣帝认为盖宽饶是在诽谤,下诏逮捕他,逼得盖宽饶自杀。
赵广汉治颖川,鼓励告密,遗患是民风狡邪,民多怨仇。韩延寿韩长公,继为颖川太守,矫之以礼让,教百姓修睦释怨,教他们婚丧嫁娶的礼仪。民用其教。几年后迁为东郡太守,也是这一套思路。于是令行禁止,郡内治安良好,犯罪率之低,为天下最。神爵二年(前60),代萧望之为左冯翊(官名,相当于郡守。亦为行政区名,为汉代三辅之一)。而韩延寿竟死在萧望之的忌贤妒能上——韩延寿代表鲠介的士大夫集团。
要我看来,萧望之打击韩延寿的理由,其实不是什么天大的事。身为御史大夫的萧望之派人去挖韩延寿的老底,得知他在东郡时,擅自发放官钱一千余万,于是派人去调查。韩延寿在这事上处理不当,发放官钱,又没有放入自己的口袋,无非赈灾或是公益,还怕说不清楚?而韩延寿却也以其人之道还致其人之身,去收集萧望之在左冯翊时的劣政,据说也放散百余万官钱。结果一核对,萧望之卒无事实。而萧望之已动了杀机,必欲置韩延寿于死地,继续挖出韩延寿动用公款三百多万装配“防弹专车”(治饰车甲)。韩延寿因此被指控犯有“狡猾不道”之罪,斩首示众。行刑时,官吏和百姓数千人送行,攀住韩延寿的囚车车轮不放,争相进奉酒肉,无不痛哭流涕者。
第四个人是杨恽,司马迁的外甥,丞相杨敞之子。杨敞胆小怕事、谨小慎微、唯唯诺诺,儿子杨恽却一反来个桀骜不驯,最后也死在这脾性上。杨恽有文才,对外祖父司马迁很崇拜,《史记》一书的面世,正得杨恽之力。《汉书·司马迁传》载:“迁既死后,其书稍出。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亦有吏才,任中郞将时,大力革除污腐之弊,由是擢升光禄勋。
杨恽以告发霍氏谋反一事起家,封平通侯。由此尝到甜头,在取得宣帝的信任后,依然习惯性的好发人隐私。由是结怨朝臣,其中与一个叫戴长乐的人,关系尤为交恶。当时有人告发戴长乐,他以为是杨恽干的,也上书告发杨恽。宣帝将两人通通免职。
杨恽少年得志,突遭此挫折,很是不平,转而去做生意,广置产业,以财自娱。老朋友孙会宗写信告诫他,大臣被皇帝废退,正确的自存之道当是,全家惶慌,显出可怜之相,不当这样张扬的置产业,交通宾客。杨恽很傲慢地复信说,人生当及时行乐,我不认为荒淫无度是不可以的。杨恽喜欢检举别人,同样也有人喜欢检举他。宣帝看到《报孙宗会书》,很是厌恶,以大逆不道罪腰斩,妻子徙边。连累孙宗会也被免职。
以上四者,确也是能人。赵广汉是法家,盖宽饶、韩延寿儒家的样子,而杨恽公子哥,也就言行不谨,没什么滔天罪过,却都不得好结果。司马光说:“《周官·司寇》之法,有议贤、议能”。什么是“议贤、议能”?就是说,对有奇才异能的人,进行特别的审议,以减免其刑罚。赵广汉、韩延寿可谓能,盖宽饶、杨恽可谓贤,宣帝对这样的贤能之臣,应该有所假借,何况罪不至死。杨雄认为韩延寿反击萧望之,是自取其咎。司马光不这样看,使韩延寿冒犯上级,正是萧望之逼迫的结果。宣帝于此失察之甚,也寡情之甚。
司马光是论援引《周官·司寇》之“议贤、议能”,亦表明了一个态度:就是皇帝,搞“一言堂”也不行。
附:臣光曰32:以孝宣之明,魏相、丙吉为丞相,于定国为廷尉,而赵、盖、韩、杨之死皆不厌众心,其为善政之累大矣。《周官·司寇》之法,有议贤、议能,若广汉、延寿之治民,可不谓能乎;宽饶、恽之刚直,可不谓贤乎。然则虽有死罪,犹将宥之,况罪不足以死乎。扬子以韩冯翊之愬萧为臣之自失。夫所以使延寿犯上者,望之激之也。上不之察,而延寿独蒙其辜,不亦甚哉。(《通鉴》卷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