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评傅介子诱杀楼兰王(臣光曰30)
楼兰国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位于罗布泊西南,塔里木盆地东端,北近匈奴,东接河西走廊。自然条件虽差,但因为地处汉朝通往西域的交通要道上,成为汉匈必争之地。争来争去,遂使楼兰国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大谜团,这且不去管它。汉昭帝元凤四年(前77)之前,楼兰叫楼兰,此后楼兰就不叫楼兰了,叫鄯善。这里关涉到一个人——汉朝的傅介子。
傅介子,西汉北地(甘肃庆阳西北)人,书生。当他读到张骞通西域事,将竹简摔到地上,仰天长叹说:“大丈夫当立功绝域,何能坐事散儒?”由此出道,决心做张骞。
著名的丝绸之路当时有南北两道,但最终都得通过楼兰所控制的地盘。楼兰国背靠匈奴,便做起图财害命的勾当,经常劫杀汉朝使者和过往商人。元封二年(前109),汉武帝命令赵破奴率军向车师、楼兰发动进攻,意在打通丝绸之路。副将王恢率精兵七百人,一举俘虏楼兰王。楼兰王只得归顺,但又怕匈奴报复,只好两不得罪,分别送王子到汉、匈当人质。征和元年(前92),楼兰王病死,匈奴人抢先送归楼兰王子,继承了王位。自此,楼兰王又倒向匈奴一边,又不断干起强盗的勾当,又不断向匈奴提供情报。于是匈奴“数遮杀汉使”。
而当时有个叫“杅冞”的西域小国(杅,音乌。冞,与弥同),派太子赖丹为质于龟兹。李广利去大宛抢汗血宝马时,顺手也把赖丹带了来。后来霍光以赖丹为轮台生产建设兵团司令(以赖丹为校尉,将军田轮台)。龟兹国王认为,赖丹的存在危胁到它的安全,于是将赖丹杀了。
这两件事情让汉廷大为光火。元凤四年(前77),傅介子奉命拐道去楼兰、龟兹问责--此时他在大宛国进行友好访问,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傅介子也是有才,两句下来,“皆谢服”。从傅介子后来的行事看,我估计他不会跟楼兰王、龟兹王客套什么睦邻友好、共同发展,那些人会信?要换成我,肯定这样说:信不信我灭了你。事实也是如此。朝廷于是表彰傅介子有才,给他升了官。
但傅介子不满足只是升职,他要封侯。遂想出了一个绝佳的主意——斩首行动。他建议大将军霍光,先把反复无常的楼兰、龟兹两王的头给砍了,这样才能震住西域。霍光同意,但认为“龟兹道远,且验之于楼兰”。傅介子带着士卒与金币就去了。不知是计的楼兰王,又贪财,被傅介子成功诱来,成功杀死,悬首于长安北阙之下。朝廷扶持楼兰王的弟弟继王位,改名鄯善。傅介子因此得封“义阳侯”。
班固褒扬傅介子的举动,以百人入虏廷,取番王首级如拾芥,说是立了一件奇功。但司马光“臣光曰”第30篇不这样认为:
“作为王者,对待戎狄的态度应当是:如敢背叛,灭他没商量,但如果他们臣服,也就不必追究。如今楼兰王既已服罪,却又加以诛杀,以后还怎么去招抚反叛者。如果认为楼兰王有罪,非征伐不可,也应当明证其罪,光明正大地派遣军队,公开地实施打击。而今竟派使臣用财物进行引诱,然后乘机将其杀死,以后使者再出使各国,谁还会信任他们?”
司马光对堂堂大汉,竟以下三滥的伎俩来对付蛮夷外族,感到十分羞耻。
有人的地方必有江湖。但江湖并不意味着,捏一根棍子,躲在黑灯瞎火的小弄里,待对手出现,一棍子将其敲倒在阴沟里。是出气了,是泄愤了,是报仇了,但其猥琐与扭曲,决不会为大多数人所称许。旧时打战,来将先通个名,打得正大而有底气。就是死,也死得悲壮而有敬畏。春秋衰世,败兵跑出五十步,战胜方尚且有规矩不得再追了。何况堂堂大汉之国力,用“月黑风高”的手段来对付卫星国?诚如司马光所说,一时的功效又焉能带来长久的信任?
由此,结合《强硬外交策》(臣光曰18)一文,我们可以归纳出司马光的外交观点:以打为前提,以信为基础,灵活掌握(叛则讨之),随机应对(服则舍之)。
清初的王夫之,则与司马光针锋相对。王夫之认为,“信义者,人与人相于之道,非以施之非人者也。”那些夷狄,不知廉耻,不讲信义,反复无常。如果劳师远征,徒费国力,倒是傅介子的做法,非常有胆识(讵不伟哉)。这使我想起早年读过的《文明与野蛮》(罗伯特·路威著,吕叔湘译)里的一句:“以文明对文明,以野蛮对野蛮。”罗伯特·路威的意思是,以文明对野蛮,文明必败无疑。话似乎是有理。但也主张报复的夫子说:“以直报怨”。报复也要直道,正当。
或有人不同意了,那“兵者,诡道也”怎么讲?我认为,这是双方处于战争状态下的具体战术。不但诡道,斩首行动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附:臣光曰30:王者之于戎狄,叛则讨之,服则舍之。今楼兰王既服其罪,又从而诛之,后有叛者,不可得而怀矣。必以为有罪而讨之,则宜陈师鞠旅,明致其罚。今乃遣使者诱以金币而杀之,后有奉使诸国者,复可信乎。且以大汉之强而为盗贼之谋于蛮夷,不亦可羞哉。论者或美介子以为奇功,过矣。(《通鉴》卷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