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评汉武帝托孤(臣光曰29)
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班固赞为“雄材大略”的汉武帝,终于走完了他风生水起的一生。司马光写了第二十九篇“臣光曰”。
班固的“赞”,从正面捧了汉武帝一番,倒也没有胡说,从史料来看,都是事实。比如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定历数之类。我们现在的以正月为岁首,就是汉武帝的功劳,司马迁也参与了这项工作。时在太初元年(前104),所以称“太初历”。班固避而不谈汉武帝的过度征伐及大兴土木之事,而司马光恰从这两个方面着笔,评述了汉武帝的一生。
司马光认为,秦始皇所做过的事,汉武帝也变着法再做一遍,搞得“百姓疲敝,起为盗贼。”关于这一点,汉武帝心底倒也是明白。因此,尽管过分,还不至于胡来,迷信是迷信,还不至于迷昏了头脑,还知道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比如肯听别人的忠言,诛赏严明,关键的时候用人得当,特别是“顾托得人”,所以虽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祸”。这就是汉武帝与秦始皇的大区别之所在。
应该说,司马光的此论,比较中允,后世史家评汉武帝功过,无过其右者。
秦始皇早年是聪慧的,用李信而兵败于楚,赶忙向老将王翦认错,把六十万大军交给他,所以有横扫六国余势的成就。晚年的秦始皇,自高到虚无,实在昏。看不清李斯一贯趋利避害的客卿本性,也没能剥掉赵高的伪装,竟然将遗诏交到他们两人手上。所托非人之甚,所以有那个结果。胡亥也不是蠢货,他是被赵高利用:皇帝你呆在皇宫里享乐,外朝的事我来干。赵高等于是实质上的皇帝了。
而汉武帝在这一点上是耳聪目明的,他心知肚明该用什么人,不该用什么人。他用公孙贺为相,被他杀了;用宗室刘屈氂,也被他杀了。巫蛊之后,起用田千秋、赵过,人民便得以缓一口气。汉武帝最后托孤霍光、金日磾和上官桀、桑羊弘四人。而霍光与金日磾,行事一贯以谨慎著称。或者说,起码还是老成持重之人。汉武帝的心思就从这里看出来了:不想后代也学他那样,要后代本份一些,守住这份家业。能说晚年的汉武帝昏吗?实在不能说老耄,反倒越发清醒。
霍光这人,在汉武帝身边二十多年,小心伺侯着,未尝有过。汉武帝以周公许他,送他一副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图。霍光也没负他。昭帝刘弗陵于元平元年(前74)驾崩,年22岁,没有子翤,霍光迎立武帝的孙子、昌王刘贺为帝。刘贺实在荒淫,不久被废,霍光迎立武帝的曾孙刘病己为帝,是为宣帝。而宣帝是戾太子刘据的孙子,一个回转,皇帝宝座还是回到刘据的血脉,真是有趣。昭帝最终当不了周成王,霍光倒结结实实地当了一回周公。
汉武帝快死的时候,嘱意霍“周公”。霍光极力推,自称不如金日磾。金日磾也推,称不如霍光。两个都推,不争权夺势如此。要换成我,展眼大权在握,肯定放在心里笑。金日磾推辞的话如是说:“我是外国人,如我辅政,大汉肯定会被匈奴人看轻。”金日磾是匈奴休屠王的太子,元狩二年(前121),霍去病攻占河西走廊,杀了休屠王。金日磾沦为养马倌。因他养马养出一套理论,深受汉武帝喜爱,得以升职。汉武帝看中金日磾的厚道与实在,于是两人同受顾命。
汉武帝垂青金日磾也不仅仅缘于这一句话。当时金日磾有个儿子,自小留在汉武帝身边,称“弄儿”,“帝甚爱之”。“弄儿”一词不大好理解,此似可理解作刘彻的干儿子,不单是陪他的小玩伴。鲍照的《拟行路难》(其二)说:“ 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此“弄儿”便指小儿子。老金一次发现“弄儿”在调戏宫女,一气之下,杀了他。汉武帝非常生气,甚至为“弄儿”哭鼻子(为之泣)。转而一想,老金做得也对,“已而心敬日磾”。金日磾不但看不得别人的“色”,自个也不“色”。金日磾入宫,见宫女成群,头低低地,从不胡乱看一眼。刘彻赐他宫女,他也不敢有非分之想(不敢近)。“其笃慎如此,上尤奇异之。”
《通鉴》这一章没写上官桀、桑羊弘如何,盖汉武帝顾命他们,也小闪失了一把。《容斋五笔卷第六》“知人之难”一条云:“然一日用四人,若上官桀、桑羊弘亦同时辅政,几于欲害霍光,苟非昭帝之明,社稷危矣。”与霍、金的不争权相反,上官大人于公元前80年,联合燕王刘旦,图谋扳倒霍光,废昭帝而立刘旦。事败,父子被处死,全族诛灭。上官桀和霍光还是儿子亲家,其子上官安是霍光的女婿。昭帝的皇后便是上官安的女儿,也就是霍光的外孙女,立为皇后时才年仅六岁。
年青时的汉武帝,气盛,不问人品,只重才能。而晚年的汉武帝,血性败了,用人就把“品”摆在第一位,总算善守了先人之业。
附:臣光曰29:孝武穷奢极欲,繁刑重敛,内侈宫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游无度,使百姓疲敝,起为盗贼,其所以异于秦始皇者无几矣。然秦以之亡,汉以之兴者,孝武能尊先王之道,知所统守,受忠直之言,恶人欺蔽,好贤不倦,诛赏严明,晚而改过,顾托得人,此其所以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祸乎。(《通鉴》卷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