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评汉武帝用赵过(臣光曰28)
汉武帝晚年深悔自己的过度扩张举动,弄得民不聊生。当时国内情况糟到什么程度呢?百姓实在没活路了,于是相聚为盗,大群至数千人,攻城夺邑;小群也有数百人,劫掠乡里,阻断交通。再加上晚年失子,痛自悔伤,汉武帝久已缺失的人情味,便是在这黯然神伤中得以复舒。征和四年(前89),他在“轮台罪己诏”中深刻反省自己,不该那样对四夷大打出手,不该那样迷信长生不老,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刘彻一人的错。于是罢轮台戍,“由是不复出军”;遣罢一切牛鬼蛇神,不再吃那劳什子丹药。刘彻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了:“天底下哪有什么仙人神人啊,都是方士骗人的玩异,其实只要饮食有节,自然少病。”汉武帝的心思里开始考虑“思富养民”。
关于“思富养民”,在政治上分两步走。一是起用对“革命”功劳不大的田千秋为相,给天下人一个偃武休兵的态度。当时田千秋不过是高庙管理处主任(高寝郎),却斗胆上书为太子伸冤,汉武帝因言感悟。其实这悟,我认为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之前有个叫令狐茂的人,首先上书为太子辨解,当时太子还没死,汉武帝有感于令狐茂的话,认为有理,《通鉴》说:“天子感寤”。但碍于面子,并没有及时下诏赦免,导致太子自杀。武帝本有悔意了,再经田千秋一激,遂老脸也不要了。于是诛灭江充一族,将老是讲太子坏话的苏文押往渭桥,当众烧死。
武帝赞扬田千秋的话是这样说的:父子之间的家事,外人本不好插嘴,独公不避嫌疑,这是高祖显灵派你来辅佐我啊。联想到太监苏文等人的作为,武帝的这一番话就大有深意。既然武帝明知父子家事,别人不能插嘴,尽管他先杀了黄融,但为什么还留苏文在身边?苏文作为太监,而又有机会给皇帝打小报告,苏文和武帝是什么关系?换句话说,自武帝不信任皇后、太子,极有可能转而授意亲近太监,去监视太子党的一举一动,故而太监才敢胆大妄为如此。汉武帝晚年思子之深,应该和他早先的过分举动不无关系。
汉武帝先提拔田千秋为“大鸿胪”,九卿之一——连升何止三级。不几个月,又提拔他为相,封富民侯。这个侯名所传递的信息就相当强烈,由此来看,江充逆探“尧母门”也不是胡猜。田千秋能力一般,没什么过人之处,却在短时间内拜相封侯。李广出生入死,打了半辈子仗,连侯毛都没巴望上,田千秋的运气不是太好了吗?《通鉴》且还说,他比前后几任的相爷都要称职。我以为,这就是汉武帝晚年的用人心思了。正因为此子无大才,才不会胡搞,岂不是暗合“萧规曹随”的意思?汉武帝的本意也是要恢复老祖宗的与民休息,所以“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
汉武帝在用人上的第二步举动,是起用赵过为“搜粟都尉”。仅从字面上看,“搜粟都尉”很有周扒皮的功能。武帝最初设此职也是如此,属军方不属地方,专门负责为军队征集粮食。但时过境迁,汉武帝此时用赵过为“搜粟都尉”,用意显然不在这里。
赵过是农学家,熟悉农业生产,又小有发明才能,虽比不上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却也极力推进增产增收工作。史书关于赵过其人,记载缺失,其籍贯、生卒年不详。但《汉书·食货志》记载了他在农业生产动力、技术和工具三个方面的创造和贡献。赵过推行“代田法”,也即春秋战国时盛行的“畎亩法”,他进行了改良。就是说,在一亩地里作三条沟、三条垄,沟和垄的位置每年互换,这样可使土地轮番得到休耕,在肥料不足的情况下,自然恢复起地力。赵过的推行“代田法”,也可以是科技下乡的前驱。他先在小范围进行试验,证实确比“旁田”增收,然后再对县令长、乡村中的“三老”、“力田”和有经验的老农进行技术训练,最后全面推广。赵过还亲自发明一些农业器具,东汉崔寔和北魏贾思勰都认为下种用的耧车,就是他创制的,“用力少而得谷多,民皆便之”。
司马光在“臣光曰”第28篇评论了汉武帝晚年施政方针的转变:事实证明,人才无处不有。汉武帝先是好武功,便有许多不怕死的人出来效力,开疆拓土,无不如愿。后来休养生息,重视农业,就有赵过等人出来教民耕耘,百姓也从中获得大利益。这便是身为领导人,因其喜好不同,而对手下人产生的巨大影响。假如汉武帝兼有夏禹、商汤、周文王的器度,有意复兴商、周之盛业,难道就没有三代之辅臣出现吗。
司马光显然是在打趣汉武帝,要早如此,不是可以直追三代么。三代在后代读书人的眼里,那是楷模的清明世界。司马说:“一君之身趣好殊别,而士辄应之。”这话说得极在理。人才何代无之,关键看你怎么用。元封五年(前106),汉武帝下了一道求贤令,“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我汉武帝不管什么人品不人品,只要有才,有能,可以出将入相,可以出使“绝域”,尽管来,我都给官做。于是乎,正如司马光所说,“勇锐轻死之士充满朝廷”。此便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道理,很简单。司马光批“尧母门”一事,要皇帝举动审慎,也是这个意思。
不过,我认为,汉武动兵四夷,有用力太猛之过。但他的打匈奴,也是必须得打,一是雪耻,一也是为京师的安全。不把匈奴打残,遗祸后代,出个知文不知武之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上演“靖康之耻”。
附:臣光曰28:天下信未尝无士也。武帝好四夷之功,而勇锐轻死之士充满朝廷,辟土广地,无不如意。及后息民重农,而赵过之俦教民耕耘,民亦被其利。此一君之身趣好殊别,而士辄应之。诚使武帝兼三王之量以兴商、周之治,其无三代之臣乎。(《通鉴》卷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