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评武帝命名“尧母门”及戾太子之不终(臣光曰26\27)太始三年(前94),赵倢伃怀孕十四个月,给年已62岁的汉武帝添了一个儿子,名刘弗陵,后来的昭帝。老来得子的汉武帝,有点兴奋:想当年尧母生尧的时候,也是怀孕十四个月,没想到我这小儿子也十四个月。于是性起,命名赵倢伃居住的勾弋宫大门为“尧母门”。
有两种人预感到要变天。一种是忧心时局的人,他们对未来充满担心。当时的卫子夫,卫青的姐姐,尽管宠衰,却也还端坐在皇后的宝坐上。太子刘据也还好好的,没什么过失。而刘彻竟然以尧母期许赵倢伃,什么意思嘛。一种是别有企图的人,司马光称为“奸人”,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作为站在太子对立面的势力,没事他们都要掀起三层浪,何况有机可乘。于是他们非但期盼这个变化,且还行动起来,促成了这种变化。
因此,司马光在“臣光曰”第26篇中说:作为君主,动静举措不可不慎,因为内心有想法,必然会显露在行动上,天下人也就可以借此揣知上意。汉武帝以“尧母门”命名“勾弋门”,这个做法很不合礼数名份。正是汉武帝的这个举动,才使奸猾之徒暗自揣摩迎合皇帝的心思,于是产生出危害皇后、太子之心,终成巫蛊之祸,可悲啊。
司马光所说的奸人正是江充其人。他从“尧母门”一事中揣摩出汉武帝的潜台词,因而借巫蛊掀起大案,成功地整倒卫皇后和太子刘据。而汉武帝果然也立刘弗陵为太子。这里是否存在互相利用的问题,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刘彻喜欢这个小儿子是真的。换言之,刘彻不喜欢太子刘据也是事实。
刘彻在二十九的时候,生了刘据。卫皇后此时在他眼里正美着呢,刘彻也是真心喜欢这个儿子(甚爱之),所以在刘据七岁的时候就立他为太子。但随着年龄的长大,刘据的脾性更象母亲而不是雄才大略的父亲。史书说“及长,性仁恕温谨”。这很不合刘彻的口味,认为不象自己,转而喜欢王夫人所生的儿子刘闳,李姬之子刘旦、刘胥,李夫人生子刘髆。刘髆即李广利的外甥。
卫皇后和刘据很为自己的前程担心,“常有不自安之意”。刘彻知道后,找到大将军卫青说:我之所以变更旧制,征伐四夷,是想把天下打理清楚了再交给后代,劳民伤财确是难免;但如果后世也如我一样大动干戈,无疑是重蹈亡秦之覆辙。太子性格稳重好静,必是一个很好的守成之主,我哪有别的意思嘛,你把我的这个意思告诉他们。
卫青死于公元前106年。也就是说,汉武帝与卫青的这一番谈话,事在刘弗陵出生之前,尽管汉武帝不喜欢刘据,但确实没有要废掉他的意思。但“尧母门”之后,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汉武帝的意思,谁都猜得懂,不管好人还是奸人。而当时要打倒太子的人,远不止江充一个,江充却是最卖力气的,这又是为何呢?打倒太子,对江充又有何好处呢?有好处,好处且还大大的。无关升官进爵,却关乎身家性命。
事情是这样。一次,太子的属下胆大妄为到竟敢驱车行走在只有皇帝才能行走的御道上。时江充正深得皇帝信任,为“直指绣衣使者”,专门监察贵戚、近臣有无违礼不法的举动。江充就把太子的属下给逮了。太子出面请“江君”手下留情,千万不敢让皇帝老爹知道了此事。一贯靠出卖别人以博得进身之阶的江充,会管这些?当初江充——原名江齐在赵国敬肃王刘彭祖的手下做宾客,因为得罪了太子刘丹,跑到刘彻那告阴状,致使刘丹被废。他也因为所谓的一表人才博得刘彻的赏识。而眼下,他正想借此立威扬名呢。果不其然,刘彻表扬他“人臣当如是矣”,于是“大见信用,威震京师”。
威是立起来了,名气也大了。且不论刘据有无介蒂,他自己先不自安起来,怕刘据真的当上皇帝,会要了他的命。于是铤而走险,要搞倒刘据。
仅“尧母门”一事,而无其他机缘,江充尚不足逞其凶谋。也是合该刘据倒霉,巫蛊一案,便为江充找到了突破口。
读历史,读到宫廷的政争,真是恐怖。太子,未来的皇帝,大臣都敢倾扎,遑论其他人。不仅前廷斗,后宫也斗。前廷为官为权势斗,后宫为宠为男人斗,归结点都为了利。后宫争宠,花样百出,其一便是著名的巫蛊。所谓巫蛊,即如《红楼梦》里的马道婆,帮人势单薄的赵姨娘出主意,将欺人的王熙凤、压在儿子贾环头上的贾宝玉之生辰八字,写来贴在木偶人上,用针扎,借以把他们扎死。内宫里的巫蛊,最初的用途也仅是如此。但斗到没便宜,扩大化了,硬说有人想诅咒皇上早死。汉武帝一生气,“杀后宫延及大臣,死者数百人。”其中就有丞相公孙贺。
上文说过,想扳倒太子刘据的不仅是江充,更有朝中一班大臣。起因也是太子的性格。武帝一朝的风气,那是法家的严刻,自上而下都如此,人人效法武帝的作为,以严刻绳下。在这样的风气里,太子的仁厚,显得相当另类,自然得不到人缘,这或许也是促成太子失败的原因之一吧。
《通鉴》说,武帝用法严刻,多任用酷吏;而刘据宽厚,多有平反。虽然得到百姓的拥护,但执法大臣心里很不痛快。舅舅卫青一死,刘据没了外家的庇护,一些大臣乘机中伤,汉武帝的耳根边便再没有听到过太子的好话。因此,太子便誉少毁多,甚至连太监都想借机踩刘据一脚。
太监苏文(巫蛊案后被汉武帝活活烧死)、常融、王弼等没事专门打探太子的消息,一有负面新闻,便添油加醋,传到武帝的耳边。一次,刘彻身体不适,让黄融去叫太子来,黄融报告说:“太子有喜色”。上嘿然。待一了解,发现全是黄融搬弄是非,于是杀了黄融。但事情并不因为黄融的死而有所收敛。
以丞相公孙贺为首的太子一派,焉能甘心坐以待毙——公孙贺与刘彻是连襟,公孙贺的夫人卫君孺,是卫皇后的姐姐。但太子党斗争的手段实在不高明,竟用起巫蛊手段诅咒刘彻早死。用意很明显,皇帝早死了,刘据不就可以早登皇位了么。将巫蛊埋在皇帝的必经之的路上,这事是公孙贺的儿子公孙敬声干的,或许没公孙贺什么事。但武帝一查,确有诅咒一事。于是公孙贺父子被杀,一门族灭。
这事对汉武帝的刺激实在太大,从此不再信任皇后、太子,连其他儿子也不见,所以才铁下心思支持江充撤查宫中巫蛊一案。所谓奸人,是说这样一类人,他们能够轻易的超越道德底限,而将坏事做绝,不留余地。于是江充借机将内宫翻个底朝天,“掘地纵横”,“太子、皇后无复施床处”。据说从太子宫所得木人最多。太子心知江充故意陷害他,问计少傅石德。石德却以扶苏一事来告诫太子,劝他矫诏逮捕江充,然后将栽陷的经过搞个水落石出。结果是刘据亲斩江充,武帝疑心儿子造反,最终闹到父子兵戈相向。征和二年(前91),刘据兵败自杀。
司马光“臣光曰”第27篇评论了戾太子刘据的死:古之明君培养太子,精心为他挑选作风正派、品性敦厚之人作为老师和朋友,朝夕与游,使太子的身边都是正人君子,出入起居也都合于正道,仍难免淫邪放纵而陷于灾祸之事发生。而汉武帝竟让太子自己延揽门客,顺从他的喜好。正直的人不讨人喜欢,阿谀奉承之辈却容易亲狎,这本是人之常情,难怪太子没有好结果。
诚如司马光所言,汉武帝在刘据的教育问题上,确负有严重的失教之责。原因有三:一,当初,汉武帝专门为太子建立博望苑,地点在长安城外。任他的意愿自由与宾客交往,至于太子结交什么人,武帝不管。于是一些宾客为取悦太子,专以异端邪术求进。与江充结怨,不就是那帮手下人干的么。二,汉武帝给刘据选的那叫什么老师。太子出事,老师固然要承担连带责任。但石德为了自保,竟然劝太子举兵诛江充,直接涉嫌造反。三,卫皇后曾劝太子要多顺从点父皇一点,也多学父皇一点,刘彻却“是太子而非皇后”。而当太子出现失教后遗症,刘彻却撒手不管了,典型的不负责任。江充利用的正是这一点。
晚年的汉武帝明了太子无辜,在太子自杀的湖县(西安湖城县)建思子台——归来望思之台,痛自悔伤。唐人白居易作《思子台有感二首》,其二说:“闇生魑魅蠹生虫,何异谗生疑阻中。但使武皇心似烛,江充不敢作江充。”
注:戾:刘据的谥号,意为犯有过错的人。
附:臣光曰26:为人君者,动静举措不可不慎,发于中必形于外,天下无不知之。当是时也,皇后、太子皆无恙,而命钩弋之门曰尧母,非名也。是以奸人逆探上意,知其奇爱少子,欲以为嗣,遂有危皇后、太子之心,卒成巫蛊之祸,悲夫。
臣光曰27:古之明王教养太子,为之择方正敦良之士以为保傅、师友,使朝夕与之游处。左右前后无非正人,出入起居无非正道,然犹有淫放邪僻而陷于祸败者焉。今乃使太子自通宾客,从其所好。夫正直难亲,谄谀易合,此固中人之常情,宜太子之不终也。(《通鉴》卷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