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评李广、程不识带兵之术(臣光曰24)后人多以悲剧看待李广,这缘于史迁的大手笔。他写《李广列传》,今日看来雄风犹在,他写卫霍就不值一钱了。史迁偏爱李广,亦缘于史迁为兵败投降匈奴的李陵——李广的孙子,说了一句公道话,被武帝下了蚕室。应该说史迁将情绪带到了《史记》里,所以扬李而抑卫霍。其实卫霍这舅甥两人,真是难得的军事天才,均以高妙的手法打得匈奴无还手之力。以故《通鉴》还二人以应有的地位。这且不说。《通鉴》卷十七写李广和程不识两人不同的带兵方法,很有意思。
元光元年(前134),汉武帝任命李广为骁骑将军,屯云中郡(内蒙古托克托县),程不识为车骑将军,屯雁门郡(山西省右玉县)。李广和程不识都以边郡太守的身份,出任部队指挥官,均颇负盛名。但他们带兵打战的方法却有极大的差异。
李广行军随意性很大,没有严格的队列和阵势,通常是逐水草而居。李广讨厌繁文缛节,幕府一切文书从简,好让士兵早点休息。晚上也不派兵站岗放哨,但也不是毫无防备,只是远远地布置了哨兵,所以也不曾受到攻击。而程不识军纪严整,对队伍的编制、行军队列、驻营阵势等要求很严,夜里打更,文书军吏处理公文簿册往往通宵达旦,军队因此得不到好好休息。于是士兵多乐从李广而以当程不识的兵为苦。
史迁很认可李广的这种“亲兵”作风,而司马光的评论——“臣光曰”第24篇,则将着眼点放在李广的军事才能上。带兵打战,军纪严明,令行禁止,这是为将必备的素质。《周易·师》:“师出以律,否臧凶。”意思是说,兵众出发要用法律、号令来约束,军纪不良必有凶险。司马光批李广带兵过于随意,以李广的才略,可以勉强做到这一点,但其他人不可以效法,因为很难做到。效法程不识,即使没有功劳,尤可立于不败之地。而效法李广,鲜有不覆亡的。
清初的王夫之则更进一层。王夫之把将领分为四种,带兵多的和带兵少数的,进攻型的和防守型的。“李广之简易,攻兵之将也。”就是说,李广作为突击队、先锋队、敢死队,率领小部队发动攻击,他的策略是行之有效的。否则,如程不识,行阵有板有眼,自己还没发动进攻,就被敌人发现了行踪,也就无法达到预期的突击效果。而象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将领,同时指挥几路大军,进行大规模作战,就不能仿效李广,而是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在这方面,李广是望尘莫及的。实际上,李广几次陷入被动局面,虽然原因很多,但与他治军上的缺点却有很大的关系。
我非常同意王夫之的看法,应该说王船山的评论点出了李广所以沙场一生,而终不能封侯的关键所在。也就是说,依李广的能力,适合当特种兵,却不适合带兵打战。当年韩信说刘邦顶多带十万兵,而韩信说自己是多多益善。此便是良将的能力之所在。而李广几次带兵出战,不是迷途找不到预定的结集地点,就是全军覆没,比不得卫霍大兵团奇袭的战功赫赫。
李广自十五六岁从军,至汉武帝元狩四年(前119)最后一战,前后征战凡半个世纪之久,可谓沙场老将。而李广一生,打过的唯一一场胜战,时在上郡太守任上。李广带领数百随从,擅自远离大本营,去追赶射伤中贵人(皇帝派来习战事的太监)的匈奴射雕手。虽然杀了三个匈奴人,生擒了一个,却险些被继后赶来的匈奴大兵团当肉包子。只是匈奴人生性多疑,李广的心理素质又过硬,与匈奴人僵持了一天一夜,才侥幸捡了一命回来。而此后,但凡与匈奴人接战,李广一败再败,汉武帝评他是“数奇”——运气实在糟,此老。我们举几个战例来看。
元光六年(前129),匈奴侵入上谷郡(河北怀来县),杀掠边民。骁骑将军李广与轻车将军公孙贺、骑将军公孙敖、车骑将军卫青,各领兵一万,四路出击。除公孙贺出云中郡没有遇到敌人、无功而返外,其他三路皆与敌人遭遇。
公孙敖出代郡(河北蔚县),即为匈奴人击溃,一万多部队损失七千多人,狠狈逃了回来。第一次带大部队作战的卫青,是四将中唯一没败反胜的将领。长途奔袭2000多里,越过现在的蒙古人民共和国首都乌兰巴托,进抵鄂尔浑河沿岸的龙城,斩获匈奴七百多人,凯旋而归。卫青此后将骑兵发展成一支独立的作战兵种,并首开中国军事史上长距离奇袭敌人的先河。
而李广呢,最惨,一万多部队损失殆尽,连自己也当了俘虏,又是赖勇力抢了匈奴白马小将的马,才逃回来。最后出钱赎命,解职回家抱孩子去了。
二年后,李广出任右北平太守,在这期间,卫青发动了河南地(今内蒙古河套南伊克昭盟一带)、漠南战役,一举攻占战略要塞——河南地,从而彻底解除了匈奴人对长安的危胁。而李广此时在干什么呢,他在干唐诗人卢纶在《塞下曲》中所吟咏的事,“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林中”——他在深山射石头消磨时光。
元狩二年(前121),汉廷打了一场著名的河西战役(河西走廊),将匈奴打成严重的内伤。
战役的第一阶段,霍去病在没有策应的情况下,孤军深入二千多里,尽管损兵折将近7000多人,但杀死或捕获多名匈奴高级干部,斩首8000多级。战役的第二阶段,刘彻命张骞、李广率万余骑出右北平,进击左贤王部,以牵制其兵力,不使其向河西地区增援。担任主攻的霍去病也耍了一计,让公孙敖率部佯功,他带大军悄悄摸到敌人背后。可是这个公孙敖,一路攻击前进,走着走着,竟然走迷了路,未能如约与霍去病会合。在战略意图失算的情况下,霍去病却毅然发动攻击,将匈奴人打得溃不成军。匈奴30200人战死,单桓王、酋徐王以下2500人投降,俘获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共63人,还有匈奴五王及王母、王子共59人,连单于的老婆(阏氏)也被生擒。而汉军仅损失3000多人。
而担任助功的李广与张骞,本来是假打,最后变成真打,且还打败,败得极惨。李广率部4000多人,作为先头部队打头阵,张骞率主力紧随其后。可是这个通西域的张大人,竟也迷了路。李广被匈奴人重兵包围,赖他过硬的单打独斗之本事,安全撤回来,可是4000多人,又没活几个下来。这回罪在张大人,李广无功也无过,算是平手。
李广参加的最后一战,时在公元前119年,汉匈决定性的漠北之战——指瀚海沙漠群的北部,也就是狭义的塞北之北,包括外蒙古跟贝加尔湖。此战虽取得预期战果,但汉廷也因为战马损失过多,从此不再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此役,担任主攻的是霍去病,卫青做侧翼掩护。本来汉武帝不想让李广出征,奈不住他请求,拨卫青帐下使用,职位是前将军。在这件事情上,卫青是有私心的。将原本是前将军的李广调到右卫的位置上,而把前将军的位子让给了公孙敖,也是希望公孙敖能籍此立功再封侯——公元前129年那一战,公孙敖丢了侯位。李广力争不能,带着一肚子火气上路,结果又是迷路,没有按原计划到达指定的集结地点。但卫青就是卫青,在不利的情况下,依然打了胜战,并且一直打到现今内蒙古杭爱山南面的赵信城,缴获大批粮食和军用物资,俘斩敌军1.9万余名。
而担任主攻的霍去病更是历害,率部一直打到狼居胥山(约在今内蒙古克什克腾旗西北至阿巴嘎旗一带,一说在今蒙古乌兰巴托以东),斩杀匈奴北车旨王,俘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83人,匈奴吏卒70443人,几乎全歼左贤王部。22岁的霍去病,还在狠居胥山举行了祭天仪式,在姑衍山举行了祭地仪式。才气逼人的李白,以“太白入月敌可摧”来辟喻霍去病的远距离作战行动,真是有根有据的奇思妙想。“封狼居胥”,后来成为建功立业的代名词。
李广又是迷路,依汉律不又得斩?不想被斩不又得出钱才能赎回老命。在战场上打拼了几十年,到头来又是一场空,于是愤而自杀。
我认为李广的最后结局,多少应归究于他个人的性情上:心胸原本就不够开阔。李广赋闲在家的二年,灞陵尉一次开罪于他。当李广起用为右北平太守时,也把灞陵尉捎去,至军杀之。而李广的过份自信与才能的不相匹配,也是造成他最终以悲剧性收场的重要原因。景帝时,典属国(掌管与少数民族往来的事务)公孙昆邪曾对景帝说:“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李广是太过自负的缘故。
唐朝的王昌龄在《出塞》一诗中说:“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史家多认为是写李广。《史记》说“飞将军”是匈奴人畏惧李广而送给他的尊号。可我认为这应是一个美丽的误会。李广压根没到过龙城,也不曾有“万里长征”式的作战行动。倒是果敢的卫青,在公元前129年,到过龙城,且单兵推进2000多里,很适合一个“飞”字。霍去病也称得上“飞”。王昌龄或在写卫霍吧。
附:臣光曰24:易曰:“师出以律,否臧凶。”言治众而不用法,无不凶也。李广之将,使人人自便。以广之材,如此焉可也,然不可以为法。何则?其继者难也,况与之并时而为将乎。夫小人之情,乐于安肆而昧于近祸,彼既以程不识为烦扰而乐于从广,且将仇其上而不服。然则简易之害,非徒广军无以禁虏之仓卒而已也。故曰“兵事以严终”,为将者,亦严而已矣。然则效程不识,虽无功,犹不败;效李广,鲜不覆亡哉。(《通鉴》卷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