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评韩信之死(臣光曰20)
汉高帝十一年,公元前196年,韩信被杀。事载《通鉴》卷12,司马光的“臣光曰”第20篇评论了韩信。是论之笔意完全接受司马迁的观点:“夫乘时以徼利者,市井之志也;酬功而报德者,士君子之心也。信以市井之志利其身,而以士君子之心望於人,不亦难哉。”
什么是“市井之志”?商人以赚钱为目的,从不做赔本买卖。货物紧缺时抬价邀利,充盈时降价回本,着意趋利是其本性,即此之谓。司马迁说韩信有“市井之志”,意即认为其人终归未能超脱利害算计,刘邦顾忌的正是这一点。
当刘邦与项羽僵持荥阳之时,正是刘邦生死存亡之秋。刘邦在彭城大败后逃至下邑(安徽砀山),收集散亡士卒,于汉高帝二年(前205年)五月,驻军荥阳(河南荥阳北)南。萧何发关中老弱前往增援,汉军复振。刘邦此时的粮食补给在成皋(河南省汜水县虎牢关)敖仓——秦时所建的粮仓,却屡被项羽侵夺,汉军乏食。刘邦求和,项羽不肯。汉高帝三年(前204年),汉军绝食,危在旦夕。陈平使了一计,刘邦侥幸脱身,荥阳陷落。
当此之时,韩信攻城拔寨,尽占齐地。不与此时回军助刘邦一把,却派人向刘邦讨做假齐王。刘邦怎么办?许还是不许?不许,韩信完全可以撕破脸,自做齐王;许他,刘邦感觉被要胁。而且楚汉相持广武,刘邦甚至挨了项羽一箭,此时刘邦心里是什么滋味,对乘机哄抬物价的韩信怎么看,会放心?这小子要有机会做皇帝,会放手?刘邦肯定会这么想。于是理所当然地开始防他。司马光说:“当是之时,高祖固有取信之心矣,顾力不能耳。”
韩信的结局就这样被注定了,时汉高帝四年,公元前203年十一月。距他的被谋杀,仅七年。
而事实证明,韩信就是有做皇帝的机会,他也不会做。因为作为国士,韩信欲报刘邦知遇之恩之心如此真切,以致武涉、蒯彻策反韩信三分天下这样的大利,他都不干。“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故背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於此。夫人深亲信我,我背之不祥,虽死不易。”问题是,刘邦在被要胁了一次之后,已难以再体谅韩信的此番心思了。这就是司马迁所说的,韩信“以市井之志利其身,而以士君子之心望於人,不亦难哉”。
司马光如是分析韩信的成败:
世人认为,韩信首从军事角度给汉高祖作全面的形势分析,与他一起在汉中起事。平定三秦后,分兵向北,灭魏、代、赵、燕诸国,再向东攻占齐国,复向南在垓下消灭楚国。汉王之所以能得到天下,大抵都是韩信的功劳。再看韩信拒绝蒯彻的建议,在陈丘(河南淮阳县)迎接高祖,岂有谋反之心?实是由于失去王位,心有不满,才陷于大逆不道。卢绾仅仅因为与高祖有老邻居的旧交情,就封为燕王,而韩信却以侯爵的身份在朝供职,高祖难道没有亏待韩信的地方?
我认为,汉高祖在陈丘使用诈术逮捕韩信,说刘邦亏待韩信,确是有的。不过,韩信也是咎由自取。当初,汉王与楚王在荥阳相持,韩信灭了齐国,不在第一时间向刘邦报告却自己想当齐王。其后,刘邦追击项羽至固陵,与韩信约定共同进攻项羽,而韩信却按兵不动。当此之时,高祖已萌生要诛杀韩信之念,只是还不是时候罢了。待天下平定,韩信还有什么可凭恃的呢。
乘人之危以要取最大的利益,这是市井小人的勾当;论功以报答恩德,这是士君子的胸襟。韩信用市井小人的勾当为自己谋取利益,而希望对方用士君子的风度回报,这不太难了吗?所以,太史公评论说:“假如韩信明了君臣相处之道,虚怀谦让,不居功自傲,不自负其能,情况大概就大不相同了。以他对汉家的功勋,可与周公、召公、太公吕尚等人媲美,不但确保了后世荣华不绝,他也能永享子孙后代的祭祀。他不去这样做,却在天下已定之后,图谋叛逆,全族被屠灭,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由此可见,人生的关键处,其实只有一步,决不可能有第二步,可不慎哉。
注:余著《历史的性格》一书,收有《韩信的市井之志》一文。为保证“臣光曰”的完整性,故另作此文。观点还是《韩信的市井之志》的观点,只是行文侧重解读“臣光曰”,可参看。
臣光曰20:世或以韩信首建大策,与高祖起汉中,定三秦,遂分兵以北,禽魏,取代,仆赵,胁燕,东击齐而有之,南灭楚垓下,汉之所以得天下者,大抵皆信之功也。观其距蒯彻之说,迎高祖于陈,岂有反心哉。良由失职怏怏,遂陷悖逆。夫以卢绾里旧恩,犹南面王燕,信乃以列侯奉朝请,岂非高祖亦有负于信哉?
臣以为高祖用诈谋禽信于陈,言负则有之;虽然,信亦有以取之也。始,汉与楚相距荥阳,信灭齐,不还报而自王;其后汉追楚至固陵,与信期共攻楚而信不至;当是之时,高祖固有取信之心矣,顾力不能耳,及天下已定,信复何恃哉。
夫乘时以侥利者,市井之志也;酬功而报德者,士君子之心也。信以市井之志利其身,而以士君子之心望于人,不亦难哉。是故太史公论之曰:“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通鉴》卷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