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评贯高之狠(臣光曰19)
贯高至死不承认,他的谋杀刘邦,与赵王张敖有关连。张敖因此获释,但王位被剥夺,贬爵宣平侯。刘邦认为贯高此人不错,有意赦免他。但贯高有愧于心,自杀身亡。时在汉高帝九年(前198)。
关于贯高此人,是否义士,忠或不忠,可以有不同读法。东汉史学家荀悦(148-209年)讲:“贯高首为乱谋,杀主之贼。虽能证明其王,小亮不塞大逆,私行不赎公罪。《春秋》之义大居正,罪无赦可也。”认为贯高该杀,首谋犯上作乱,虽舍身救主,但小气节不足以抵谋反大逆,个人品行难以开脱法律罪责。《春秋》大义以遵循正道为重,贯高处事不走正道,罪无可赦。
什么是正道?《公羊传·隐公三年》:“故君子大居正。” 大,尊尚。准确的意思是,以恪守正道为贵。何休(129-182)的注讲得很明白:“明修法守正,最计之要者。”这就是正道。也就是说,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维护公器责无旁贷,舍此便无所谓忠义。
司马光同意荀悦的观点,他在“臣光曰”第19篇中说:“高祖骄以失臣,贯高狠以亡君。使贯高谋逆者,高祖之过也;使张敖亡国者,贯高之罪也。”意思是,高祖之蛮横,是诱发贯高谋逆的起因;而张敖的亡国,却是贯高发狠的结果。将刘邦与贯高各打了五十大板。且不论刘邦的骂娘积习,贯高之囿于私情,逆大势而动,只知有诸侯国(赵王),不知有天下(刘邦)的六国余习,才是祸首。
张敖是刘邦的女婿,鲁元公主的丈夫。张敖的父亲张耳,在刘邦为布衣时私交甚笃,刘邦还曾在他家住过几个月。秦末,张耳在原赵国一带打杀,项羽因封为常山王。后来张耳归汉,刘邦待他故人礼,封赵王。不久,张耳死了,子张敖嗣立。刘邦还将女儿嫁给了他,可见关系很不一般。
刘邦征讨冒顿单于失利,回途时路过赵地。张敖对老丈人很孝顺,“执子礼甚卑”。刘邦却张开双腿(箕据),很傲慢地“慢骂”。史书没有交待刘邦为什么要骂张敖,我估计是战事失利的闷火没处发泄,故意找女婿的茬。因为“慢骂”是这样的一种骂:辱骂,加没完没了,想起什么骂什么。纯粹是宣泄。
赵国国相贯高、赵午实在看不下去,当下生恼,要替赵王出气。又怨张敖连一句辨解的话都没有,也太软弱了——“吾王,孱王也。”但还是抱着试试地心理找他商量,表达了造反的意思。张敖吃惊不了,咬破指头,誓不叛汉。于是贯高一伙就自做主张,精心策划了一起暗杀行动:事成,扶张敖做皇帝;不成,我们捏紧鼻子自认倒霉,不连累赵王。由此可证,萧何超规格修建未央宫,刘邦说“成败未可知”,是有先见之明的,当时想造反当皇帝的,大有人在。
贯高侦查到刘邦必在一个叫柏人的地方过夜。柏人,即今河北省唐山市西。战国属赵,汉置县。遂派人预先埋伏在刘邦要落脚的宾馆厕所里,意思是等刘邦如厕时行剌。刘邦一到该地,很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心动)。听说此地叫“柏人”,这不受迫于人吗(柏人者,迫于人也)。于是连夜开路,暗杀行动失败。
结果有仇家告发了贯高的阴谋,一干人等悉数逮捕入狱,包括无辜的赵王。赵午等十余人想自杀了事。贯高说,你们想一了百了,赵王怎么办,当初不是说好了,不能连累赵王么。于是一同来到京师,办案人员对贯高也是不客气,老虎凳,辣椒水,能上的全上了,打得体无完肤(身无可击者)。贯高也硬气,只一句话,事是我们底下人干的,不关赵王什么事。
廷尉折磨贯高的身体,贯高折磨廷尉的神经。最后廷尉竟然撂挑子,找刘邦说这差使实在没法干了。刘邦不得已,换了一个思路,派贯高的老乡泄公去套话。贯高说,平心而论,谁不关心自己的父母、妻儿,现在我的三族都被定成死罪,我难道爱赵王胜过爱自己的亲人吗?实是赵王不曾预谋,只是我们自己这样干的。于是才有文章开头的一幕。
问题是,贯高为什么甘冒身家性命之危险替赵王出头?这一切缘于贯高等人曾腹心追随张耳,也是打杀出身。而六国习气,要么连祖宗都出卖,比如韩非——往好的发展其实是不以一家一国为念,而是心系天下;要么死心眼在一棵树上吊死,比如贯高,眼里便只有张家而没有刘家。要在六国时期,本也是可以嘉许的精神。
《通鉴》卷一写豫让,便是一个义士的形象。三家灭智氏,赵襄子把智伯的头盖骨漆成饮器,豫让遂把复仇的目标锁定在赵襄子身上。因为智伯曾以国士之礼待豫让,豫让也要以国士的作为来回报。第一次,豫让伪装成受过刑的人,潜伏在厕所里,被发现,赵襄子嘉其节,放了他。第二次,他又将自己弄得很狼狈,“漆身为癞,吞碳为哑”,埋伏于桥下。也是赵襄子命不该死,第一次是心动,搜出豫让,这一次是马受惊,结果豫让被杀。
但汉初,毕竟天下归一,非是四分五裂、各为其主之时,贯高还这样做,就是不知时务。用时髦话说,就是逆历史潮流而动。所以荀悦才说,“小亮不塞大逆,私行不赎公罪”。无锡有个顾宪成(1550-1612),有过相似的话:“吾闻之,凡论人,当观其趋向之大体。趋向苟正,即小节出入,不失为君子;趋向苟差,即小节可观,终归于小人”(《自反录》)。而司马迁的观点不一样,他写贯高,事在《张耳陈馀列传》,里面有一句话,“(贯高)当此之时,名闻天下。”有推奖的意思。
我以为,司马迁是从“私行”的角度出发,挖掘了贯高的人性。人是做得够可以了,很仗义。但在荀悦与司马光看来,未免小家子气,因为后者看到了家国天下。
贯高六国习气,害人害己。至武帝时,这种“侠客”之风还在。有些游侠,以侠义相标榜,劫富济贫,还有点梁山好汉的样子,比如朱家、剧孟、郭解等。但更多的所谓游侠,简直与强盗无异,他们为祸乡里,动不动就以小事杀人,搅得地方不得安宁。有些游侠本身就是地方豪族。于是武帝起用一批酷吏。如张汤为御史大夫,大力诛锄豪强兼并之家;周阳由为郡守,每到一地,必夷其豪;王温舒杀河内(郡治在今河南武陟西南)豪强,竟至株连千余家,流血十余里。战国余习至此不存。
附:臣光曰19:高祖骄以失臣,贯高狠以亡君。使贯高谋逆者,高祖之过也;使张敖亡国者,贯高之罪也。(《通鉴》卷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