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评后周世宗毁佛像以铸钱(臣光曰118)
后周世宗年间,政府久不铸钱,而民间多销毁铜钱以制器皿及佛像,市面上所流通的铜钱越发少了。显德二年(955)九月,柴荣下令,除必要的军器民具留用外,自余民间铜器、佛像,限五十日内交到官府,按值给钱。过期隐匿不输的,“五斤以上其罪死,不及者论刑有差”。
柴荣这样打消臣下的顾虑:“卿辈勿以毁佛为疑。夫佛以善道化人,苟志于善,斯奉佛矣。彼铜像岂所谓佛邪。且吾闻佛在利人,虽头目犹舍以布施,若朕身可以济民,亦非所惜也。”
柴荣的话有三层意思:一,佛旨意在利人,如果我们所做的事,有利于民生,等于奉佛。二,铜像不等于就是佛。佛为了有利众生,甚至不惜连自身都布施出去。我们毁铜像铸钱,符合佛的意旨。三,我柴荣这百八十斤肉,如果有益百姓,亦可施舍出去,没什么好吝惜的。
司马光很赞赏周世宗的这种人本精神,只二句话:“若周世宗,可谓仁矣,不爱其身而爱民;若周世宗,可谓明矣,不以无益废有益”(臣光曰118)。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最大的民本,其表现方式是,刑赏公平,不与民争利,藏富于民。司马光是纯粹的儒者,一直信守之如圭臬。周世宗的毁佛像铸钱,符合这一思想,所以许以“仁”、“明”。
而“不以无益废有益”,则反映司马光不信佛的思想。之前有几篇“臣光曰”论及佛事,也谈到这一点。尽管司马光不尊信之,但因为佛教与政事的紧密关系,《通鉴》对其兴废之记载,亦十分详尽。若将相关章节连串起来,亦可当作佛教发展之简史来看。
《通鉴》卷45记载,东汉明帝永平八年(65),佛教始传入中国:“初,帝闻西域有神,其名曰佛,因遣使之天竺求其道,得其书及沙门以来。其书大抵以虚无为宗,贵慈悲不杀,以为人死,精神不灭,随复受形。生时所行善恶,皆有报应,故所贵修炼精神,以至为佛。善为宏阔胜大之言,以劝诱愚俗。精于其道者,号曰沙门。于是中国始传其术,图其形像。”简约的几行话,却深得佛教大旨。
至汉桓帝时,佛教的影响上达天子:“自永平以来,臣民虽有习浮屠术者,而天子未之好。至帝,始笃好之,常躬自祷祠,由是其法浸盛。”
北朝佛事之盛,亦缘于自上而下的提倡。《通鉴》卷95记载,石勒“以天竺僧佛图澄预言成败,数有验,敬事之。及(石)虎即位,奉之尤谨……朝会之日,太子、诸公扶翼上殿,主者唱‘大和尚’,众坐皆起”,“国人化之,率多事佛。”
佛教刚传入中国的时候,朝廷是严禁汉人出家的,只允许西域人在都邑立寺,接受供奉。曹魏亦然。石虎则废除了这条禁令,“夷、赵百姓乐事佛者,特听之”。于是“争造寺庙,削发出家。”
后秦姚兴更进一步:“以鸠摩罗什为国师,奉之如神,亲帅群臣及沙门听罗什讲佛经”,“公卿以下皆奉佛,由是州郡化之,事佛者十室而九”(卷114)。
鸠摩罗什对后来的中国文化,影响很大,六朝散文的骈散合用风格,即是罗什从事佛经翻译时所兴起的文体。有一种说法认为,汉字注音的“反切”法,亦是罗什的创造。
《通鉴》卷124记载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毁佛事件。天平真君七年(445),北魏太武帝与崔浩因为信奉道教,且发现僧侣多不纯净,于是“尽诛长安沙门,焚毁经像,并敕留台下四方,令一用长安法。”及文成帝即位,下诏恢复佛教,“向所毁佛图,率皆修复”。文成帝甚至亲为僧人师贤等五人剃度,事在《通鉴》卷126.
梁武帝天监八年(509),北魏“佛教盛于洛阳,沙门之外,自西域来者三千余人,魏主别为之永明寺千余间以处之”。北魏宣武帝还派人“择嵩山形胜之地立闲居寺,极岩壑土木之美。由是远近承风,无不事佛,比及延昌,州郡共有一万三百余寺”(《通鉴》卷147)。这怕是佛寺从都邑走向深山的转变吧。
北魏孝明帝熙平元年(516),胡太后作永宁寺,又作石窟寺,皆极土木之美。“而永宁尤盛,有金像高八丈者一,如中人者十,玉像二。为九层浮图,掘地筑基,下及黃泉,浮图高九十丈,上刹复高十丈,每夜静,铃铎声闻十里”,“僧房千间,珠玉锦绣,骇人心目。自佛法入中国,塔庙之盛,未之有也”(《通鉴》卷148)。
《通鉴》卷166略述北齐文宣帝黜道兴佛事,卷171记述北周武帝灭佛事,为历史上有名的“三武灭佛”之一。北方寺像于是几乎灭绝,僧众多逃奔江南。而继起的隋文帝信奉佛法,“诏境内之民任听出家,仍令计口出钱,营造佛像。于是时俗随风而靡”。
南朝之佛教也得到相当的发展,其中尤以齐、梁为代表。卷136记南齐竟陵王萧子良身为宰相,“笃好释氏,招致名僧,讲论佛法,道俗之盛,江左未有。”范缜“盛称无佛”,于是有一场辩论。范缜说“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散”,贵贱不过是偶然。其坠茵席之上者,得富贵,如殿下;其落粪溷中者,则贫贱,如下官。“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萧子良无以难。范缜又著《神灭论》,“此论出,朝野喧哗,难之,终不能屈。”
梁武帝更是和尚皇帝,恪守过午不食,《通鉴》卷153称为“皇帝菩萨”。梁武帝建同泰寺,三次舍身寺中。中大通元年(529),第二次幸同泰寺,“设四部无遮大会”,亲自讲佛经,“释御服,持法衣,行清净大捨”。群臣也凑了一亿万钱助兴。
《通鉴》记述唐代佛事颇多,兹举大要。高祖武德九年(626)太史令傅奕连上七疏,请除佛法,高祖因下沙汰僧尼诏。武则天天授元年(690),僧人法明等上《大云经》。是经说,有个女人因信佛而投胎转世为国王,武则天籍此改唐为周。后人因疑《大云经》是武则天想做皇帝而伪造的,但近人王国维、陈寅恪则考证《大云经》并非伪本。
唐玄宗开元二年(714),宰相姚崇推行抑佛政策,沙汰僧尼,禁止创建佛寺。大历二年(767),唐代宗在三宰相元载、王缙、杜鸿渐的蛊惑下,由不信到信,再到深信不疑。以至前方打战,他则在后方请高僧念《仁王经》以禳之,于是政事日紊。
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发生了一件大事,韩愈上表切谏迎佛骨,结果是“夕贬潮州路八千”,没谏成。而唐武宗则是“三武灭佛”的老三,于会昌五年(845),毁寺四千六百余,归俗僧尼二十六万余。唐宣宗一反“会昌之政”,僧尼皆复其旧。至唐懿宗咸通十四年(873),又遣使诣法门寺迎佛骨,广造浮图,竞为侈靡。唐懿宗扬言:“朕生得见之,死亦无恨。”《通鉴》卷252说:“元和之时不及远矣”。
后周世宗对佛教的态度是以抑为主,只是他比较聪明,采取的措施也比较温和,没有象“三武”那样极端而急躁。急禁的结果是急复,规模还可能超越以前。周世宗则是一步一步地来,减损一些不必要的寺庙,严禁民间私度僧尼,把佛教控制在合理的规模之内。只可惜他早死了,否则这个政策一定会有成效。“此制胜之术也”,王夫之在《读通鉴论》卷三十中如是肯定。
继起的宋太祖,因为夺人天下的缘故,心有不安,希翼从佛教的“心记罪灭”说里得到慰籍,于是释教又取得发展的空间。
《通论》论述佛教,大要如此。关于释法,我的态度和周作人一样,有了一定的阅历以后,读点佛书是好的。“纵无主,鸟身自为主。”周作人说,这才是博大精深。
附:臣光曰118:若周世宗,可谓仁矣,不爱其身而爱民。若周世宗,可谓明矣,不以无益废有益。(《通鉴》卷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