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比较后唐庄宗、后周世宗优劣(臣光曰119)
乱世出枭雄,但往往有且只有一人能笑到最后,称为创业之君。司马光的最后一篇“臣光曰”(第119篇),既是揭示之所以笑傲江湖的密笈。这不是我故作惊人之语,且看他的紧要话:
“夫天子所以统治万国,讨其不服,抚其微弱,行其号令,壹其法度,敦明信义,以兼爱兆民者也。”
也就是说,能成事者,必要做到如下几个原则:
一是坚决削平有割据反叛之志的地方势力,这是立国之根本。群雄竞逐,说白了不就是抢地盘嘛。
二是安抚国微势弱的臣服诸侯。这是三代以来“存亡继绝”精神的体现,从尊重过往的共同历史开始,延伸至尊重对手,尊重人道。武王灭商,就分封商纣的胞兄微子,以续商祀,是为宋国。
三是中央号令必须得到严格地贯彻执行,只有政令畅通,才能防止地方擅权,百姓才能雨露均沾。
四是法度统一。朝令夕改,政出多门,刑赏失绳,必是亡国之兆。
五是讲信用有大义。讲信用是塑造国家公信力,有大义则是敦劝民间向善之风。
我称为创业之君五条件。能做到这五条,枭雄可以是创业垂统之君;做不到,枭雄终归风流云散。
五代的皇帝如走马灯,上得了台面的,大概只有二个:后唐庄宗李存勖和后周世宗柴荣。但符合创业之君五条件的,只有周世宗一人。从对附属国的不同态度上,可以看出他们的分野。
十国之一的楚,约占据湖南之境。第一任楚王是马殷,国策是“上奉天子,下奉士民”,保境安民就行,从不主动惹事,境内也稍安。有一种说法认为,马殷不过是庸碌之辈,全靠手下的高参们替他摇扇支撑。高郁即是其中之一。
后唐庄宗灭梁,马殷遵照国策,派儿子马希范入朝进贡。马希范后来是楚国的第三任王,也不是什么好鸟。有一点文才,全浪费在声玩上。可是后唐庄宗却别有用心地说:“近来听人说马氏的家业,终要被高郁夺去。可马殷有这样的儿子,高郁焉能夺得了?”
后唐庄宗是真心赞赏马希范,还是意在挑拨?司马光认为是后者。因为马希范的哥哥马希声(第二任楚王),在听到此话后,就假借父亲之命把高郁给杀了。李存勖使用市井商贾的下三烂竞争手段,离间楚国君臣,实非帝王之体。
而同样是附属国来朝,柴荣对南唐的态度就大不一样,显得坦荡而磊落。
显德二年(955),周世宗伐南唐。中主李璟称臣,去帝号,自称唐国主。显德六年(959),唐主遣其子李从善与锺谟一起入贡。周世宗问锺谟:“江南亦修兵备么﹖”对曰:“既臣事大国,不敢复尔。”
周世宗说:“不然。向时则为仇敌,今日则为一家,吾与汝国大义已定,保无他虞。然人生难期,至于后世,则事不可知。归语汝主:可及吾时完城郭,缮甲兵,据守要害,为子孙计。”
周世宗这番话说得很有人情味,也很伤感。“人生难期”,世事不可料,雄杰如李世民,在他生日的时候,也要哭倒在床,觉得没意思。周世宗仿佛预见自己的不久长似的,于李从善与锺谟来访的同一月癸巳日(29日),在收复幽州的征途中,不幸英年早逝,留下无穷遗憾。
江南未归服之时,周世宗抱必胜之决心,亲冒矢石。大义既定,则待之如子,推诚尽言,为之远虑。其胸襟与气量,唐庄宗自不能与之相比。
周世宗之成功,便是这样的“以正义责诸国”而“以信令御群臣”。比如:后蜀威武节度使王环,因不投降而受奖赏;南唐寿州节度使刘仁赡,因坚守不屈而蒙褒扬;南唐大臣严续,因尽忠报国而获生存;后蜀士兵因朝三暮四而被杀戮;冯道因丧失臣节而遭弃;后周大将张美因过份讲究私人关系而见疏。
《尚书》说:“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又说:“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周世宗很难得,能做到这个层面。
后唐庄宗在武功上也算英武,善于打仗,所以能以弱晋胜强梁。但是建国以后,居然不出几年,众叛亲离,最后连个安身之地都没有。究其原因,实是只知用兵之术、不知为天下之道的缘故。
李存勖最荒唐的是“手搏得藩镇”。与人掰手劲,掰输了,果然赏与人家去当节度使,严重违反了“创业之君五条件”之第四条。
所谓法度,大要有二:赏和刑。赏之最大者在于加官进爵,刑之最大者在于惩恶除奸。加官进爵是鼓励德才兼济的仕人,继续为民生效力。唐玄宗前期深明此理,每任命一个地方州县长官,必得亲自考核,所以有开元之治。李存勖以儿戏的态度对待肩负一方重任的节度使,天下人自然也以儿戏待之了。
当然,周世宗亦有一失,史家的说法是,用法太过严刻,好杀。群臣职事,小有不称职或失职,往往置之极刑。即使生平素有才干之名,也无所开宥。《容斋随笔》记有“罪不至死”却被处要极刑的臣僚,就有八位,皆是办事不力所致。比如密州防御副使侯希进,因没有下田查看夏苗生长情况而被杀。刑部员处郎陈渥,以统计田亩数失实被杀。
翰林医官马道远的儿子,在宿州地界被贼人杀死,而宿州办案不力。柴荣得悉,大怒,即刻派人前往侦办。狱成,不仅杀了与本案有关的二十四个贼人,连24人背后的24个家族也被族灭,知州赵砺免官除名。其用刑之峻急可以推知。
但我以为,周世宗此举或是有意振起吏治吧,他处理的多是办事不力的官员。或可这样认为,在五代无学术的吏治环境之下,亦是必要之举。力度虽大了点,但不致伤国本,正如明太祖专剥贪官的皮一样。关于这一点,历来学者有不同认识。所以薛居正《旧五代史》记载其事甚备,而欧阳修《新五代史》多删去不载。
附:臣光曰119:或问臣:五代帝王,唐庄宗、周世宗皆称英武,二主孰贤﹖臣应之曰:夫天子所以统治万国,讨其不服,抚其微弱,行其号令,壹其法度,敦明信义,以兼爱兆民者也。庄宗既灭梁,海内震动,湖南马氏遣子希范入贡,庄宗曰:“比闻马氏之业,终为高郁所夺。今有儿如此,郁岂能得之哉﹖”郁,马氏之良佐也。希范兄希声闻庄宗言,卒矫其父命而杀之。此乃市道商贾之所为,岂帝王之体哉。盖庄宗善战者也,故能以弱晋胜强梁,既得之,曾不数年,外内离叛,置身无所。诚由知用兵之术,不知为天下之道故也。世宗以信令御群臣,以正义责诸国,王环以不降受赏,刘仁赡以坚守蒙褒,严续以尽忠获存,蜀兵以反复就诛,冯道以失节被弃,张美以私恩见疏。江南未服,则亲犯矢石,期于必克。既服,则爱之如子,推诚尽言,为之远虑。其宏规大度,岂得与庄宗同日语哉。书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又曰:“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世宗近之矣。(《通鉴》卷2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