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评后晋高祖赦免李彦珣(臣光曰114)
洛阳行军司马李彦珣,官也做得不大不小,却拒绝赡养在乡下的父母。这也就算了,李彦珣竟还有比这更“白眼狼”的。
后晋高祖天福二年(927)六月,李彦珣参与天雄节度使范延光的叛乱,被委以魏州(河北大名)步军都监,婴城以拒官军。后晋大将杨光远绑架李彦珣的母亲为人质,置于城下,协迫李彦珣投降。没想到李彦珣竟然引弓射杀自己的亲生母亲。
天福三年九月,范延光投降,石敬瑭授李彦珣为坊州(陕西黄陵)刺史。朝臣反对:杀母大逆,岂可饶恕。石敬瑭却说,赦令已经发布,不好再改了。
司马光“臣光曰”第114篇说:治理国家,固然不可无信。但李彦珣之过恶,为人神所共愤。晋高祖可以赦免其反叛,但理应治其杀母之罪,这无损信用何事。
换言之,一个社会,基本的伦理纲常是要有的,且有必要大力提倡之。写《日知录》的顾炎武就说:“论世而不考其风俗,无以明人主之功。”因为人虽也是动物,但毕竟不是禽兽。而李彦珣连生母都敢下手,禽兽不如也。更不如的是,石敬瑭竟赦免了李彦珣,由此可见五代之风气。
以人质作为敌我双方要胁的手段,史上多有其事。最清晰的是刘邦与项羽在鸿沟。太公在项羽的手里,要“醢”之。刘邦说,咱是结拜兄弟,你要忍心这样,到时别忘了“分我一杯羹”。颜真卿的堂兄颜杲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在城外被安禄山的叛军斩首,就是拒不开城投降。
另一显例是《龙文鞭影》所说的“赵苞弃母”事。东汉灵帝熹平六年(177),赵苞为辽西太守,派人去接老母、妻儿来郡,不意被屡为边患的鲜卑人劫获。当赵苞阵前突遇老母,悲痛欲绝,遥谢母亲:“昔为人子,今为人臣,怕是难以忠孝两存。”老母亲在凛冽寒风中回应说:“人总有一死,不能因为我而有亏忠义大节。”赵苞即时进攻,击溃敌人,而老母、妻小因此被杀。
刘邦是无奈,颜杲卿与赵苞则义薄云天了。赵苞后来不堪老母死于非命以成全自己的忠义之名,抑郁吐血而死。而李彦珣竟杀了自己的母亲,他的良心全被狗吃了。
司马光评论石敬瑭处理此事,已然放弃他作为人主,与汉唐明君并肩的可能。也就是说,司马光不再苛求短命的五代,会有什么出奇的风烈,只要求他们能维持起码的纲纪,这就算够格了。关于五代纪,司马光一共写了七篇评论,其中有四篇涉及纲纪风化。然而石敬瑭连最起码的东西都没做到。
司马光在批评前秦苻坚赦免造反一事,语气何其坚决。因为赦免造反,无疑是默认颠覆国家的行为无罪,那谁还不铤而走险。以致战乱不息,涂炭生灵。这是司马光主张严厉打击闹独立搞分裂的原因。而他评石敬瑭,却放弃这个国家底线。在他眼里,石敬瑭还不如苻坚。因为五代延唐末遗祸,皇帝全是武人夺权起家。
从朱温于开平元年(907)建梁,至宋太祖建隆元年(960)代周,五代为期五十四年,却经历了五个朝代。最长命的是后梁,17年。最短命的是后汉,才4年。后晋历二主,12年。
晚唐藩镇作怪,势力最大的是以汴州为据点的朱温和以太原为中心的李克用。天祐四年(907),朱温灭唐称帝,是为后梁太祖,五代开始。朱温本是黄巢的部下,此人一贯叛变。先是叛黄巢,朝廷赐他朱全忠。最后一点都不忠,又叛唐。
李克用有个儿子叫李存勗,于龙德三年(923)灭后梁,建立后唐。李存勗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李天下。并不是他真有雄心要一统天下,而是与伶官们在舞台上鬼混天下,因此被后人尊为戏神。李存勗只当了三年皇帝,二十多年辛苦打拼赚下来的江山,也差不多正寝了。
石敬瑭是李存勗的养子唐明宗的女婿,任河东节度使,手上有兵,顺理成章就做了后晋的皇帝。
石敬瑭的最大“政绩”是出卖国土(幽云十六州)给北方的契丹。而这一地区东起今辽宁东部,西至今山西北部,地形险要,是中原王朝防御北方侵扰的天然屏障。失却这一防线,一马平川的河北大平原,便无险可守。于是自此之后数百年,中原王朝一直处于北方威胁之下。果报是轮到石敬瑭的侄儿当皇帝,契丹就灭了晋。
后汉的建立者是刘知远,也是河东节度使。河东这块地皮和河北三镇一样,在风水上恐怕都喜欢叛逆,至少在唐之中晚期以至五代是这样。
后周的建立者是郭威,同样武人出身。宋太祖赵匡胤时任后周的殿前都检点,于是有陈桥驿兵变。黄袍加身的典故最早并不属于赵匡胤。乾祐三年(950),契丹入侵河北诸州,朝廷命郭威率部出征。当走到澶州(河南濮阳南)地界时,将士们突然扯下一面黄旗,披在郭威身上,要他做皇帝。赵匡胤完全是依样学样。
赵匡胤深明五代底里,故以文人代武人统领部队,开了北宋百六十多年的稳定局面,总体上也相当清明。
五代的渊源大体如此。介于中段的石敬瑭,无力革除此痼疾。他对李彦珣的容忍,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延续唐后期的绥靖政策。《资治通鉴》载,石敬塘“推诚弃怨以抚藩镇,卑辞厚礼以奉契丹,训卒缮兵以修武备,务农桑以实仓廪,通商贾以丰货财。数年之间,中国稍安。”
守土安民做得不错,但也只是权宜之计。司马光已懒得去评这些,因为五代总体上局器都不大。后周世宗柴荣除外,此人最大的弱点就是短命,否则可能也轮不到老赵撒野了。
附:臣光曰114:治国家者固不可无信。然彦珣之恶,三灵所不容,晋高祖赦其叛君之愆,治其杀母之罪,何损于信哉。(《通鉴》卷2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