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评高从诲、孙光宪、梁震(臣光曰113)
唐之后有五代十国,大体也是分南北。五代加一个北汉,在北方,余下的九国在南方。此时的南北约以淮河为界,并不是长江。后唐就横跨江南江北。荆南国尽管小,也是控制长江中游的水陆要冲。
荆南国又称南平国,开创者是高季兴,后梁开平元年(907),任荆南节度使。后唐同光二年(924),后唐庄宗封高季兴为南平王,史称荆南或南平,实际控制以荆州为中心的湖北江陵、公安一带地区。宋太祖建隆四年(963),第五主高继冲纳地归降,荆南国灭亡。一共历五主,前后凡五十七年。
后唐明宗天成三年(928)12月,高季兴病死,其子高从诲继位。高从诲人称“高赖子”,意即耍无赖的人。这个雅号的取得,亦与荆南的地理位置有关。
荆南虽地狭国弱,但却是南北的交通要冲,其首府荆州,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刘备向东吴借荆州,有借无还,而关羽大意失之,引起一系列严重的后果。刘备为二弟报仇,执意出师伐吴,最后殒命白帝城,皆因荆州而起。
其时南汉、闽、楚皆向后梁称臣,而每年朝贡路线,均得假道荆南。高从诲便做起了“此路是我开”的买卖,扣留过往使者,劫其财物。而一旦对方遣使问责或派兵征讨,他又立马原物奉还,并深刻检讨,请求饶恕。高从诲还先后向后晋、辽、后汉及吴、楚、蜀、闽、南汉等政权称臣,只要肯给他“红包”——岁赐。邻国因此瞧不起他,就糊了这顶帽子。
新旧《五代史》,皆未有记载高从诲诸人有什么善举。但司马独具慧眼,他编《通鉴》的取材往往不拘泥正史,只要合情合理可信,传奇小说也不放过。他在《与范祖禹书》中说:“《实录》、正史未必皆可据,杂史、小说未必皆无凭。在高鉴择之。”于是还真搜到高从诲的一些可信资料,使得这个人物形象越发丰满起来。这是司马光写史的独到之处,亦是《通鉴》的可贵之处。
《通鉴》载,荆南节度使高从诲,“亲礼贤士”,委任梁震,以兄事之。梁震称呼高从诲为“郎君”,因为他是高季兴的老部下,又是布衣交,按当时习俗,门生故吏呼其主之子为郎君。可见梁震与高家之间的关系。
高从诲羡慕楚王马希范之奢靡,称他为“大丈夫”。孙光宪当面批评说:“彼乳臭子骄侈僭饧,取快一时,不为远虑,危亡无日,又足慕乎。”高从诲感悟,遂减损吃喝玩乐,腾出时间来读书,自是“省刑薄赋,境内以安”。
梁震见高从诲能独立了,固请退休,过起他的幸福晚年生活。隐居海岛之上,身披鹤氅,自称荆台隐士。闲时就看海看云,有事时,亦只骑牛入朝,日子过得相当自在。高从诲于是“悉以政事属孙光宪”。
司马光说(“臣光曰”113):孙光宪见微而能谏,高从诲闻善而能徙,梁震成功而能退。自古有国有家者,若能做到如此,哪还会有亡国败家丧身之事呢。
就这短短几行字,却最见司马光理想中的君臣样子。孙光宪从高从诲的话里,听出他的侈心之萌芽,于是力谏,是防微杜渐也。高从诲因孙光宪之言,捐玩好而乐经史,思所以保境安民,是迁善也。而梁震翼赞高氏父子,能保其国,是功成也。有功而能身退,便是儒道修为的最高境界。
《老子》云:“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儒家用了来,作为做事的标准。司马光在他的评论里,多次褒扬这样的人格力量,比如张良的欲从赤松子游。即见司马光的赞赏,亦是其出自内心的晌慕。因为这样的人格修养,必然是谦让如吴太伯,连王位皆可让,那什么不可让呢?既然事事可让,朝堂焉有丛林之象?既然争斗不生,于己是功成身退,得了善终,于国家则是政治清明,国泰民安了。
人臣有此修为,必然一是以国事为重,荣辱只要有益国家,个人的好吃好喝也就算了。因此才敢讲话,才敢当担,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后天下之乐,之所以响誉士林,便是字里行间的天下苍生意识。就这一句话,很掬人心的。李斯要不贪恋权势,他会违心附逆么。他要不成全赵高,嬴秦或可一救。
而人主敢于接受意见,“闻过而喜”而不是闻马屁而喜,日日里的功夫不耗在声玩,自是欣荣向上,有一种朝气。帝舜给大禹的国家心法如是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明朝方孝孺说:“圣人之道,中而已矣,尧、舜、禹三圣人为万世法。”能听得进意见,便懂得修正心灵,不走极端。所以坏事,大多坏在极端上。汉武帝用力太过,疲了民,幸好晚年自省,勤力农桑,所以没出大乱子。《中庸》说:“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能如是,开门自然见太平。
虽是理想了些,但也并不是不可实现的空想。从历史的经验看,但凡立国之初,君臣同舟共济,最能接近这个层面。守成之主,君臣若肯合力,亦能做到这个层次。
附:臣光曰113:孙光宪见微而能谏,高从诲闻善而能徙,梁震成功而能退,自古有国家者能如是,夫何亡国败家丧身之有。(《通鉴》卷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