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次,我在某个城市参加论坛,发现许多名人学者都在夸奖它的经济成就,例如它有多么发达,发展速度有多快,在多短时间之内就能建起一座大楼等等。事实也的确如此。这个城市的现代化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个中国都市,甚至不亚于一些外国的大都市。这个城市深谙这一点,因此觉得自己代表了未来的潮流与发展趋势,遂有了一种强烈的优越感。但是,当一些人谈到西部农村的时候,却带着一种怜悯甚至鄙视的口吻与态度,有一种城市人对农村人的歧视。对此,我不随喜。
所以,当时我直接告诉他们,当南方人悲悯地望着西部的时候,西部人同样悲悯地望着南方。我们不知道他们走向哪里。因为,他们虽然富有、精明、时尚,但却不一定幸福。
实际上,很多大城市都存在着同样的问题。城市文明固然有其优秀之处,比如它积极进取,并且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但它显然是冷漠和功利的。不少城里人喜欢用金钱、职务、地位来衡量自己与别人,以至于很多走向城市的人,包括那些原本非常优秀质朴的文化人,都会在不知不觉中迷失自己,变得越来越势利。他们仰慕成功者,面对弱势群体的时候,即使有着一定程度上的同情,或者有所谓的“人文关怀”,但仍然是势利的。因此,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平等地对待成功者与弱势群体。
我发言的时候,有个女人很生气,她站起来说,我们以奉献为乐,不像你们那些农民,吃碗稀粥就满足了。我说,是的,你们对社会有贡献,但农民也贡献了很多。别忘了,城里人创造的财富中,有很大一部分其实是农民工努力的成果。可是,城市人在面对这些农民的时候,有没有对其表现出一份应有的尊重与感恩呢?
我们的农村把最纯洁的女儿献给了城市,让她们的美丽点缀了都市的繁华。然而,她们回到农村的时候,却可能带着身心的巨创,遍体鳞伤。其中有些孩子,甚至把一生都给毁了。我们的农村也把最优秀的儿子献给了城市,刚进城的时候,这些孩子非常淳朴,身上散发着山花一样烂漫的乡土气息,充满了希望、向往和梦想。但是过了不久,有些人就变得满身铜臭,没有了淳朴,没有了怜悯,也没有了善良。他们用千金换不来的生命与激情,附庸了毒害全人类的铜臭。但城市对农村的伤害远远不止于此。
在凉州某个偏僻的所在,农民们你一担粮、我一担米地换来水泥等材料,好不容易修起一个著名的人文景点。谁知道,一个外地投资商看中这里的发展前景,就通过各种手段对其进行了掠夺。这些城市人拥有现代化的经营理念,拥有灵活的市场手段,还拥有当地政府针对外来投资的优惠政策,但农民们什么都没有。他们既没有文化,也没有与时俱进的观念,根本就无法保护自己的权益。所以,没过多久,这些城市人就吞没了农民们积累与奉献的成果。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然而,比这种伤害本身更加可怕的是,在城市文化的熏染下,一些农民子弟中的精英,竟然帮着城市人伤害自己的父老乡亲。他们明明知道农民的生活有多苦,农民的孩子想要实现梦想有多么困难,但是他们不为父老乡亲们说话,反而去讴歌既得利益群体和所谓的社会主流,甚至与城市人一起欺负处于弱势的农民父老。这些文化人坐在豪华的会议厅里,吃着山珍海味,远离弱势群体,谈论人文关怀,这是多么荒谬的场景!要知道,人文关怀不是谈出来的,而是做出来。没有实际行为,不关心弱势群体的困难与生存现状,就谈不上人文关怀。
放眼当今社会,你会发现,城市里很少有人关注底层老百姓如何活着,很少关注他们的困难与需要。各种媒体上都充满了俊男美女、明星大款的花边新闻,农民的利益诉求,社会底层的生存现状,少之又少。每一个占有大量资源的成功人士与文化人,应该记住,离开弱势群体的付出,城市谈何发展,谈何繁荣?所以,任何人都没有权力仗势欺人,也不应该忘记弱势群体。
2.
在这次论坛上,我不但指出了城市文明的功利,还揭示了繁华都市的脆弱。
我告诉在场的人,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的城市。若干年之后,海平面上升,城市就会沉入海底;要是爆发地震或者战争,城市也会变成一堆废墟。那个时候,城市能留下什么?除了物质与财富,我们究竟为人类贡献了什么?这个世界,整个人类,能否因为我们的存在,而多存在七天、七个月,或者七年?我们的文化能不能滋养人类的心灵,让每个人都活得更好,让社会变得更和谐?我们能不能建立一种大自然抹不去的东西,影响下一代的人类?
我的这一追问适合所有的城市。
对这种追问,西部的许多地方可以肯定地回答:能。就算黄沙淹没了西部城市,抹杀了经济的繁荣,它也淹没不了西部文化,比如楼兰文化、西夏文明、敦煌莫高窟等等。再比如,要是凉州被黄沙掩埋了,凉州文化和我的作品也会留下来。
为什么呢?因为西部文化承载了一种有益于人类、有益于世界的智慧与精神。
西部老百姓是安贫乐道的,他们追求一种形而上的东西。在西部文化观照下,人们会发现,一切物质的存在都会过去,所以他们不执著什么,也不争夺眼前的利益,不追求短暂的欲望。他们更倾向于追求一种相对永恒的东西,比如佛国,比如利益众生等等。这就是深厚的土地文化带给他们的一种智慧。
我举个例子:凉州老百姓的劳作不是为了发财,多是为了供孩子上学,让孩子们将来成长为对社会有益的人。我常听到一些人感叹,明年娃子要上学了,得弄些钱。他们之所以弄钱,是因为娃子要上学。他们很少有人想疯狂地发财。要是没有花钱的正当理由,许多人是懒得追逐金钱的。他们更愿意追求生存的理由和意义,包括演唱凉州贤孝的瞎仙们。他们是瞎子,靠听众的施舍生活,但他们自视很高,也活得非常充实、快乐。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承载了世界上最优秀的文化,这就是他们活着的意义,即使这个意义不能让他们得到财富,不能让他们拥有更好的享受,他们也无怨无悔。在凉州,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比如,凉州的鸠摩罗什寺在“文革”中毁了,叫公安局建成了监狱,凉州人理智法师遂发愿要化监狱为道场,为实现此愿,他劳碌奔波了十多年。虽然他只活到了四十多岁,却留下了岁月毁不去的价值。
松涛寺的重建也是一个典型例子。该寺住持吴乃旦师父发愿重建道场,于是辛苦了几十年,通过化缘、做法事等途径积累经费,还打工搞副业。为了尽量多省点钱,他平时只吃些干馍馍,加上过度劳累,最终拖垮了身体。直到临死前,他才完成大愿。十来岁时,我就结识了吴师父,与他相交甚密,时时为他提供一点帮助。我亲眼见证了他的付出。
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某些南方都市,人们关注的,首先可能是“修建道场对我有什么好处”,“这里能不能成为旅游热点”,“每年我能得到多少回报”,等等。如果得不到这些东西,城市人就不会为此花费金钱与生命。但凉州人不是这样。凉州人不会过多地考虑效益,故而更能建立一些无形的价值。
有形的价值会轻易被岁月毁坏,无形的价值却能依托人类的向往与传承,相对永恒地保留下去。可见,从历史的角度来说,无形的价值比有形的价值更加可贵。因此,我评价一家公司、一个企业家、一个社会精英是否成功的时候,根本不在乎他赚了多少钱,只关注他给这个世界创造了什么价值。
目前,很多都市拥有的,都是些很容易就会被毁掉的东西。例如,都市创造的巨额财富,一场金融风暴就能毁掉它;三个月盖起的一栋大楼,大自然三秒钟就能毁掉它——幸好,一些都市还有丛飞那样的人。
丛飞没多少钱,可是他远比那些只顾挣钱、不关心公众利益的富翁们更有价值。因为,他用自己的行为创造了一种向善的文化。当你把他的行为及其文化主张传播出去的时候,很多人就会被感动,也会去帮助别人,去创造美好的价值。就算他帮助的人里,有些人在利用他,但肯定还有很多人懂得感恩。那些人在感恩的同时,也会生起一种向往,拥有一种希望。因此,他们的心灵之烛就被点亮了,心里的阴霾也会渐渐消失,就会走出生命的困境,也学会帮助别人。他们也可能会传递给自己的烛火,再去点亮更多的人。同样道理,被他们点亮的人中,又会出现另一批人去点亮他们身边的人。就这样,一种美好的精神就会被一代代地传递下去。
我举个例子:我有个学生曾亲眼目睹人性最丑陋、最残暴的一面,但她没有堕落,反而一直向善。因为,在她陷入生命低谷的时候,有些人曾不计回报地帮助过她。这些人向她证明了,无论天多黑,星星都不会陨落。所以,她愿意像那些无私帮助过自己的人一样,帮助一些自己有能力帮助的人。这就是对大善文化的传承。凉州贤孝的传承,本质上也是这样。
我说过,贤孝的“贤”,就是做人贤良,与人为善,贡献社会;贤孝的“孝”,就是孝敬父母,尊重老人。这种美好的文化,在明朝初年就已发展完善,并且深深地渗入了凉州百姓的潜意识,为凉州大地带来了千年的和平与安宁。只要这种精神能传递下去,凉州贤孝这样的文化就不会真正死去。
这次回到凉州,我在街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一个有点疯气的女子举了石头在凉州街头砸车。她一边骂,一边砸车。她砸坏了很多行驶中的出租车和私家车,可怪的是,没人下车来去制止她或是谴责她。要是在别的地方,那瘦弱的女人定然会挨打或是挨骂,但凉州人懒得理她,仿佛懒得跟她一般见识。他们当然也很心疼自己的车,但他们无疑有着世上最超人的忍耐力。
那一幕,看得我目瞪口呆,对凉州人的理解更深了一层。我忽然明白了那句古谣:“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是啊,别人打战,是别人的事,凉州人只是倚了那柱子,看看而已。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超人的忍耐力,凉州才躲过了无数次足以毁灭凉州的战火。
3.
也有人觉得,不会过多考虑经济效益的凉州人,是愚蠢和落后的。然而,这只是因为他们不能理解凉州人的心。实际上,虽然凉州人的生活水平比不上南方人,但他们确实是在享受生活。比如我母亲的种庄稼。我曾经劝过母亲,叫她不要种地了,劳作一年,也挣不了多少钱,但是她不听我的。她不管经济效益,也不管自己有没有损失,只管享受那份快乐和富足,享受对土地的依恋,享受土地带给她的慰藉与安全感。我的父亲也是这样。我曾经劝过父亲,叫他不要养牛了,养牛要花去很多草料和精力,随便一台播种机就能完成牛的工作,但是父亲不愿意。他只愿意享受养牛、养驴时的富足、快乐,从不考虑经济效益。
凉州人几乎都是这样。他们的心态很好,有结果也罢,没结果也罢,都改变不了他们的快乐,因为他们的精神世界相当富足。有时候,你发现某个凉州人自我感觉很好,但其实,在你眼中,他的生活已经捉襟见肘了,根本就没有你眼中的“快乐本钱”。凉州人不但在心态上知足,在行为上也相当知足。在行为上知足,就意味着他可能懒散、放逸、不思进取,缺乏奋斗的动力,因此难以改变自己的生活现状。他们跟功利的城市人刚好是两种极端。城市人——比如温州人、深圳人等等——大多积极进取,也极为重视结果,但可能活得焦虑、浮躁、功利,不快乐。显然,这两种心态各有利弊。
如果每个人都懒散放逸,这片土地就很难发展;如果每个人都单纯追求利益,这块土地也不完美。要想成长,想进步,我们就应该扎根于厚重博大的文化土壤,从中汲取能放下的智慧,学会在心态上随缘,但是行为上仍需要积极进取。
我就是这样。家庭、土地、文化给了我很多营养,然而我并不拘泥于此。我绝不会把文化宝库变成文化监狱,让它桎梏我的心灵。对我来说,西部文化就像是肥料一样滋养着我,让我渐渐长成一棵大树——这棵大树不仅仅属于它原有的土壤,但它仍然扎根于这片沃土。每个西部老百姓都应该这样。挺直腰杆,把目光放得更远,不要局限于这块土地,不要坐井观天,才能成长。我看问题的时候,总是把自己放在世界与历史的坐标系中,因此总是看得很远。否则,我就无法突破传统和环境对我的制约,无法让心灵走向世界。
不过,从历史和人文的角度来看,凉州百姓的这种心态与品质,是很值得研究的。他们绝对不会过分地掠夺地球与环境。因为他们明白,一旦面临死亡,一切心灵之外的东西,都会变得毫无意义。所以,他们只想把握好现在,享受生命,过好每一个当下,不去期望将来,也不去期望更多的东西。我前边说过,只有儿子明年要上大学了,他们才会想到今年得多挣点钱。这说明他们不贪,只有在需要用钱的时候,才会想起找钱,而不会疯狂地积累财富,更不会掠夺别人的东西。在他们看来,别人的东西无论多好,都是别人的。陈亦新的母亲爱说一句话:“不是我的,你给我金疙瘩也不要。”凉州人很少去抢夺,甚至不去向往,他们只做好自己的本分。在这种智慧的观照下,很多凉州人都是哲人,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心灵世界,都有自己不同的追求——这种追求不是物质层面的,而往往是灵魂层面的。显然,这样的一种生活态度,也正好被当代人抛弃了。
当代人只顾着追逐某种幻想中的未来,以至于迷失了自己。很多人对金钱与物质有着强烈的渴望,无休止地掠夺,不惜用生命、尊严、自由来换钱。无论做什么事情,他们的出发点都是某种利益,或者某个目的。他们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能得到什么好处?有好处,他们就会去做;没好处,他们就不愿意考虑,无论这件事对社会、对世界有多大的贡献,他们都可能毫不关心。你还会发现,城市人之间很疏离,也很实际。有时,一点利益纷争,就能让“朋友”反目为仇。许多人活得很累。一切都在挤压着他们的心灵。他们觉得自己总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又总是害怕失去自己拥有的东西,心中就充满了不安。但凉州人不是这样。凉州人所有的行为,都是为了快乐。能力大一点的人,就享受大一点的快乐;能力小一点的人,就享受小一点的快乐。前几天,我们几个朋友聚会的时候,喝点小酒,吃碗凉面,唱唱歌,大家就觉得很快乐。就算只能喝上一碗米汤,凉州人还是会觉得快乐。这样的安宁、快乐与坦然,对于城市人来说,就像是一个无法企及的梦——美好,但不真实。
当然,假如凉州人在知足的同时,像南方人那样积极行动,不断吸纳各种文化中优秀的东西,他们的生活就肯定会得到改善,他们所承载的文化,也很可能会更加接近时代,更加接近世界。这肯定会促进西部社会的进步与发展。但问题是,如果真的接近了时代、接近了世界,甚至走在时代前列的话,凉州人就很可能会失去现在的幸福。因为,人们看到的东西越多,欲望就越大,痛苦也越多,他们绝不可能变得更快乐。
我举个例子:一个人从来没有去过欧洲,不知道欧洲有那么好的环境,那么好的福利,所以觉得自己活得很好。可是有一天他中了大奖,去欧洲旅游,结果发现自己的生活原来很糟糕。回来后,他就一直郁郁寡欢,为自己不能移民到欧洲而感到烦恼。所以,城市人觉得经济上进步了,就会生活得更幸福,但事实未必如此。很多时候,幸福与经济都是不对等的。而走在世界前列,同时保持农民般质朴的心态,也只是一种梦想和期望。所以我觉得,如果没有那么多媒体、网络、时尚文化对凉州的干扰、冲击和污染,当代凉州人的心态或许会更加富足。
在过去的千年来,凉州人一直非常富足地活着,我并不觉得这种文化是落后的。相反,许多南方人理解了这种文化后,都会觉得很清凉。因为,南方人总是在关注自己没有、别人却有的东西,无论得到多少都不满足,也不会感到快乐。所以,当我走出西部,把西部文化中的那种质朴的智慧展现在世界面前的时候,很多人都很吃惊。他们根本就想不到,在偏僻的西部,竟然藏着这样的好东西——无论在上海、北京、广州,还是在罗马尼亚、法国,我都遇到过一些认可这种文化的人。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在《光明大手印:实修心髓》中找到相关的记录。
以是缘故,当你从这种看似落后的文化中提炼出精髓,将其弘扬出去时,它就会利益这个时代,利益整个世界。
4.
许多年以来,凉州文化一直少有人问津。一方面,是因为外地的专家学者习惯了城市生活,不愿意在西部的沧桑中挖掘这种清凉的文化;另一方面,就连凉州人自己都不了解凉州文化的优秀之处,更不知道凉州文化的当下意义,无法让其在世界舞台上大放异彩。
我的作品中承载了凉州文化的诸多东西,被一些人视为瑰宝,但凉州人不一定这么认为:第一,凉州人不把本土文化当成宝贝;第二,凉州人的天性中有一种非常复杂的东西。一方面,他们精神富足,安分守己,自得其乐,不求进取;另一方面,他们把不甘心如此的人视为异类。就是说,一个人要是足够优秀,足以成为社会的精英,而且他不再安分守己,而去积极进取时,凉州人就会对他进行排斥和挤压。
我在《凉州与凉州人》中曾谈到凉州文化的“包容”,但凉州人包容的对象,仅仅是外来文化和外来人,并不包括凉州人本身。在这种文化氛围的影响下,凉州人能够允许温州人比自己富有,比自己优秀,但绝不允许自己的群体中出现一个非常拔尖的人物。我打个比方,一群绵羊可以允许狼或狐狸生存在自己的周围,但它们绝不允许群体中出现一只非常突出的绵羊。
我举个例子:温州人是功利的,但同时他们又有一种认可强者的胸怀。每一个温州的群体,都会合力推出一个代表,然后这个人就会成为群体的领袖或者标志性人物,代表这个地域、这个群体、这个行业去角逐世界。可是凉州没有这样的代表。
凉州不是没有优秀的人物,而是这些人奋起之后,又很快倒下了。一些人为凉州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但凉州人中买账者却不多。很奇怪。凉州人甚至把当地的杰出人才编入顺口溜,跟一些疯子并列,来糟践。当代的凉州人中,在政治上取得成功者非常少。
这些优秀人物在吸纳了世界的营养之后,总会用自己的收获来回报这片大地,但与此同时,他们又会受到来自乡亲们的集体挤压。因此,凉州的优秀人才只有离开家乡,到外面的世界去发展,才有可能成功;如果他们留在家乡,就根本走不下去,还会渐渐在凉州人的群体挤压下窒息而死。这导致了留在凉州大地上的人中,难有特别优秀者出现——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文化上。掘凉州人祖坟的,都肯定是凉州人自己。我的小说《白虎关》就谈到了一个掘坟的故事,而且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它就发生在凉州南乡。
以前,我不想离开家乡。因为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你不管待在哪里,都可以随时跟全世界沟通。而且,我去北京和上海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像气球一样飘在半空,没有根基。只有回到家乡,我才觉得自己活得踏实。另外,我一直有个想法,希望自己活着的时候能为家乡写出最好的书,将来死后,我的坟墓还会成为一个景点,继续为家乡带来利益。但是,这个想法后来就变了。不是因为我不爱家乡了,而是因为我更爱了。我实在耗不起生命了,在广州,我自己不出面,顺便安排一个学生,就能批下一个研究院。但在凉州,我亲自出马,找朋友、托关系,跑上多次,却批不下一个学校。要知道,我曾在教育局工作过十年,现任局长是我多年前的同事。我办事都这样,何况一般人。只要你要办事,就觉得自己耗不起了,毕竟,生命对于我们来说,只有一次。
因此,我决定走到外面去,换一种活法。就像一个孩子汲取了大地母亲的精华,成长为雄鹰之后,就要去更高更广的天空展翅飞翔。
在凉州,你常常会发现一种两难的尴尬。一方面,政府老是喊要引进人才;另一方面,本地的人才却得不到关爱。我的许多朋友,都很杰出,若在南方,定会成为一流专家,但却大多不得志,若不“人挪活”,就只能老死僻壤了。政府虽也引进人才,想“不拘一格降人才”,但引进的人才,可能有名牌大学的文凭,但是否真的是人才,能否真的扎根凉州造福凉州,还是未知数。曾有人想引进研究我的一位复旦大学学者,那学者笑道,我因为研究雪漠老师,倒是想到凉州来,但问题是,我来了,他却已走了,我就失去了来的理由。凉州有很多值得研究的文化,比如贤孝,有人专程到凉州来研究时,文化广场上的贤孝却叫人“重拳出击”了。他甚至见不到那些艺人了。这是叫人深思的事。凉州虽搞过许多次旅游节,花钱不少,但可惜成效不高,因为缺乏高端人才的策划,除了在当地搞点响动,在外面几乎没有任何影响。但凉州的一些文人,仅仅他自己的一些行为,就能在社会上造成很大的影响。我有几位文人朋友,在全国影响很大,但在当地,他们是没有话语权的。能够有权力搞“节”和搞文化产业的人,其实是不一定真的懂策划的官员。所以,每次旅游节上,请来的,大多是官员。这一切,都变成了另外一种向上级汇报的形式,很难产生实际的社会影响。
每次回凉州,见到一些朋友,我都会惋惜不已。他们大多有真才实学,却闲在凉州,真可惜了。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感叹过这种现象:许多人踩了千里马,却仍然在翘首远望,呼唤良马。韩愈于是叹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不过,这千古之叹,只对了一半。另一半是,伯乐的眼睛也雪亮,可他明知你是千里马,偏当个毛驴使唤,你能奈老子何?所以,在这里,很多人想做事,总会觉得寸步难行。但你要是混日子,却是非常容易的,到处是茶屋,到处是麻将,生活成本低,不觉间,就老了。
近来,我发现,凉州也已经老了,它被这个时代抛下很远很远了。我和一些相对优秀的凉州人对话时,也会发现,他们跟时代隔得很远。那时,我总是想昏昏欲睡,总是懒洋洋的,总是想跟一些朋友聊天。平日里无所事事,一办事,却总是觉得寸步难行。我只好选择客居在广东,一边体验另一个世界,一边继续那种离群索居的闭关生活。在岭南,我可以思念凉州,也越加思念一些朋友。正是在这种回忆中,我的凉州再一次复活了,也越加爱家乡。虽然,我有时也会说凉州的“坏话”,但有识之士总能从我的文字背后,读出我对家乡发自内心的爱来。爱之深,才会那样。我想告诉家乡父老:不要害怕改变带来的阵痛。只要立足传统文化,汲取东部的先进理念,丰富心灵,开拓视野,未来就会改变。
这次从凉州回到岭南时,我将所有关于凉州的资料带到岭南。我明白,自己的根还在凉州。我还要扎根于这种文化,热爱这种文化,熟悉这种文化,但是我的树枝可以随意摇摆,呼吸来自各个地方、各种文化的新鲜空气。这样,我才有鲜活的生命力。
5.
我说过,改造人文环境,完成灵魂重铸,是文学义不容辞的责任。在我的文学创作中,在这方面费力最多。
如何改造人文环境呢?
第一,要改变心灵。我们可以知足常乐,但我们的眼光必须跳出小小的生活环境,上升到更高的境界,让自己拥有更大的坐标系,拥有更高的人生追求。然后,用一颗包容的心,不断汲取外来文化中非常优秀的东西,让自己的心变得更大。
第二,要转变观念。一位凉州官员曾经提出过一个很好的理念:改造人文环境。凉州人不但要发现自己的宝贝,同时也要发现自己的毛病,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发展不起来。只有发现自己,超越自己,在心灵上摆脱历史文化的桎梏,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层面审视自己、审视这种文化,才会知道未来的路应该怎么走。这一点,仅依靠政府的力量是不可能实现的。要想真正地改造人文环境,需要一些优秀文化人的参与。
例如,凉州曾有个很好的项目,叫做“阳光温室”。国家投入了很大的力量,却遭到了农民的抵制。因为,农民不知道这个项目到底好在哪里,说明当地政府对农民的教育工作还做得不够。政府在推进该项目时,没有同时注入一种文化力量。单靠行政力量时,就会引起农民的对抗。
我再举个例子:“文革”时期虽然有诸多“左”的东西,但你不能否认,当时的文化传播非常有效,因此老百姓才会那么快地接受了某种理念,产生了巨大影响。我们当代的文化力量,远远没有达到那个时代的文化对人们心灵的覆盖、熏陶及改变——当然也是扭曲。但我们不妨思考一下,为什么当时的文化传播能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其中有没有当代可以借鉴的地方?好多方法与手段,仅仅是方法与手段,它们本身无所谓好坏,其属性取决于传播的内容与使用者的心态。所以,我们在批判其中诸多负面的东西时,是不是能汲取一点能启发我们的东西?当然,我这里说的是“启发”,并不是要捡起那时的尿布,再去熏臭当代人的心灵。
一定要明白,假如我们不转变观念,凉州的很多好东西就会遭到埋没——包括“阳光温室”工程等很好的项目,也包括凉州贤孝、凉州宝卷等宝贵的历史文化。我们要运用有效的措施、切实可行的手段,让凉州人认识到传统文化的弊端与宝贵之处。我们更需要一种面对世界的眼光。
6.
凉州的标志性文化有两种:一是凉州贤孝,二是凉州宝卷。但是,无论贤孝,还是宝卷,目前的挖掘工作都做得远远不够。政府没有给予足够的支持,注入的力量不够,民间的力量不够,大家的重视度不够,学者的关注与努力也不够。
不过,在凉州民间,还是有一些文人,在默默地做抢救文化的实事。
因为,凉州人的天性中,对文化有种骨子里的重视。
我在小说《大漠祭》里写道,憨头重病时,还要求灵官带他去文庙。这是真的。这片土地上的人,对文化有种天性中的崇拜与敬畏。
过去,凉州有“敬惜字纸”的传统,就是说,老百姓对写了字的纸非常珍惜、敬畏,不能弄脏,更不能污染。因为他们觉得,伟大的文化是不能被亵渎的。类似这样的习俗,在凉州还有很多。当这种敬畏文化的精神被一代代人传承下来的时候,就会变成集体无意识,影响着人们的生活。
凉州老百姓敬畏文化、崇拜文化,不是因为他们想发财、想升官——真正有文化的人,不会在乎这些东西。有一天我回到家乡,参加同学聚会,在场的有很多官员,也有很多大老板,其中不乏千万富翁、亿万富翁,但是我的同学们不去抢着跟这些人照相,都抢着跟我照相。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觉得跟我照相比较有意义。
凉州老百姓知道,财富和权力是很难传承的。这一代人有钱,不代表他的儿子就有钱,更不代表他的孙子也有钱。相较而言,文化的价值则更为久远。清朝时的达官贵人们早就消失了,到现在连子孙都找不到,更别提他们的财富了;抗日时期的富翁们的子孙,现在也不过是一些普通人。一切都是无常的。凉州百姓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常说:“人上五十,夜夜防死。”他们觉得,死亡一定会降临,追求好多身外的东西,没有什么意义——当然,现在有好多凉州人也在追求房子。没办法,这个时代就是这样。但是他们仍然知道,金钱不能传家,财富不能传家,能传家的,只有文化,只有德行。因此,他们从骨子里向往这些东西。这是凉州大地上本有的基因,当然也是中华民族本有的基因。
比如,我有个朋友,被人诬陷强奸,白白坐了七年牢,但他在监狱里没有受苦,犯人们都很尊重他,监狱干部也很尊重他,因为他是一个文化人。又比如,我有个表弟被判了刑,有一次我去劳改工地看他,结果犯人们一看见我就大喊:看,那是雪漠!就算是正在劳改,他们也知道《大漠祭》,知道雪漠。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他们骨子里向往文化,在监狱里也读书。
有人曾经问我,为什么凉州历史上的军事传统和商业传统都没有继承下来,唯有文化保存下来了?我告诉她,虽然暴力可以让人迅速达成某种目的,甚至可以形成某种传统,被传递下去,可是一旦有另一种更强大的暴力兴起,之前的暴力就会马上被推翻、被覆盖,朝代的更替就证明了这一点。
经济也是这样。我举个例子:这个领导人修建了很多非常好的建筑,下一个领导人却有可能会把它们推倒重建,战火和自然灾害也可以轻易摧毁它们。当年,美国向广岛投放的原子弹就摧毁了日本的大量建筑,日本的经济水平、国家实力顿时剧减,曾经喧闹的城市骤然变得一片死寂、惨不忍睹;汶川地震前,汶川也有很多楼房,也有代表当地经济的市容建设,但一场地震就让汶川变成了废墟,整个城市的经济水平突然倒退了好多年,很多人积累了一辈子的财富也在一声巨响中消失;一些明清建筑虽然将某种历史印记保留了几百年,但一场城市规划就能在片刻间抹杀一切……所以,经济也罢,暴力也罢,都依赖于其他东西存在,都是善变的,不可能永恒,也无法真正地被传承。只有文化不一样。文化会影响人的心灵,然后依托人类的存在,被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
因为,只有文化才有传承性。一位作家曾经说过,江山需要文人捧,时代是需要作家们去捧,哪个时代的文化、文学发达了,哪个时代在历史上就非常辉煌。他是对的。唐朝、宋朝的辉煌,跟唐宋八大家与唐诗宋词的出现有着莫大的关系。而且,如果没有这些东西,朝代又能留下什么呢?唐朝连都城都不见了,秦朝的阿房宫也被一把火烧了。除了文化,它们什么都没留下。因此,文化可以显示一个时代的特征,可以传递一个时代的信息,但是它不会被覆盖。比如说,武威这片土地上出现过很多文人,比如阴铿,以及清朝的一些学者,现在又有了雪漠。但是,我覆盖不了他们,后人也覆盖不了我。因为,我们有着不一样的生命体验,有着不一样的价值,彼此之间很难被覆盖。
历史上的诸多名字及其承载的文化,都成了一种不可忽视的存在。无数这样的存在,又会影响这片土地上的民俗风情、民众心态,以及老百姓的文化心态、文化心理,进而形成百姓骨子里的一种基因,影响这片土地上一代又一代的百姓。
比如说,凉州老百姓受佛道文化的影响很深,但他们的信仰未必是宗教意义上的信仰,而更多的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潜移默化。这种影响,对他们来说,就像是空气一样,已经渗透到他们的生命深处,变成了一种挥之不去的东西。他们的口中不一定有佛啊、道啊这样的字眼,但是他们的生命基因中就有这个东西。打个比方,如果一个孩子的父母非常善良,这个孩子就容易成善良人。为什么呢?因为生长环境已经把他熏染成那样了——哪怕他不知道善良这个词。凉州人对佛道文化的信仰就是这样,凉州贤孝对凉州人的影响也是这样。
7.
其实,很多地方都曾经有过凉州贤孝这样的文化形式。比如,温州有鼓词,东莞有木鱼歌,等等。但是,在那样的土地上,这些文化往往会很快消逝。为什么呢?因为,那些地方的经济太强势了。经济过于强势,就会把固有的文化传统给冲垮。凉州的经济相对滞后,这里的文化传统才会保留得相对完整。至于它们还能保留多久,就说不清了。
流行文化在不断进入,凉州的经济也在发展。如果有一天,凉州的经济发达了,变成了另一个温州,或者另一个东莞,凉州民众的心态就会彻底改变。心态变了,生命习惯也会改变。到了那个时候,凉州贤孝就未必会像现在这么深入民心了。它会很快消失,凉州文化也会消失,凉州人现有的生活方式同样会消逝。
现在,喜欢贤孝的多是老人,听贤孝的也多是老人,年轻听众已寥寥无几了。年轻人的心灵已经被别的东西占满了。他们大多倾向于追求新鲜。他们或许觉得,比起听瞎子们唱贤孝,看《泰坦尼克号》、《黑客帝国》、《阿凡达》等电影大片更加过瘾。他们宁可泡在电脑跟前,在网络的海量信息中打捞吸引眼球的东西,不断抛弃失去新鲜感的一切,也不愿意把时间放在感受生活、感悟智慧上面。只有“老”人们才喜欢那些轻易听不到的东西,也只有“老”人才勘破了无常,明白了人世的沧桑。换句话说,喜欢贤孝的人,实际上已经“老”了。
这个“老”,指的不一定是年龄,而更多的是一种心境,是一种人生阅历,它未必是贬义的。没有一定的积累,没有一定的阅历,就没有一定的感悟,也没有一定的智慧。没有智慧的人,未必能读懂贤孝,也未必能发现贤孝真正的价值。
所以,不要指望凉州贤孝永远都不消失。它总会消失的,或迟或早。到了那个时候,人们提起凉州,就像今天人们说起楼兰,成为一个尘封的传说。这个遥远的传说中,记录了今天感动你的一切。那时节,贤孝的营养,贤孝的智慧,古人们千百年思考的积淀,也许会依托雪漠作品而存在。时光会飞逝,世事会变迁,沧海或许会变成桑田。如果雪漠作品也消失了,千年来的一切,包括那些智慧积淀,就随之消失了。因此,就算在某些人的眼中,雪漠作品不是完美的,但任谁也无法否认:它是不可替代的。这就是它的价值。
当你能写出一些不仅能让现代人欢喜、接受,还能承载优秀文化精髓的作品时,你就能做到“不可替代”。这样一来,你所认可的、热爱的文化与存在,或许就会依托你的作品而相对永恒地留存下去,像黑暗中的火炬那样,照亮整个时代,甚至后人的心灵。
但是,做到这一点不容易。目前,青年一代中,这种传统文化已经形成了断裂。表面看来,好多年轻人都走出了那块土地,走出了历史文化的阴影,然而他们依旧难以成长为大树。因为,他们不但远离了曾经束缚过自己的东西,也抛弃了曾经滋养过自己的一切。他们的心灵失去了依怙,就像无根的树苗,很快就会在异乡的空气中枯萎。
我跟他们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我读了很多书。无论哲学书、宗教书,还是文学书,只要该读、值得读,我都会去读。我的心没有隔阂,没有屏障,没有很多想象中的那种东西。我能够拒绝,懂得选择,而不是盲目地排斥一切跟自己不一样的东西。我始终面对人类中非常优秀的文化大师,从他们的思想与精神中汲取营养,又不会被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所束缚。我学习他们,甚至超越他们,用自己非常独立的心,用非常独特的智慧感悟,去建立一种属于自己的体系、一种属于自己的解读。最后,我才成为了自己。
而且,我有信仰。除了凉州大地为我提供的养分之外,我还信仰佛教。跟凉州贤孝一样,佛教也追求贡献人类,利益众生。在这一点上,我跟一般年轻人不一样。我在走出凉州的同时,并没有迷失自己。而凉州的好多人,虽然也走出了凉州,走出了传统的限制,但是他们在广阔的世界中迷失了自己。这仿佛变成了一种历史的必然。因为,无论在哪一个时代,迷失了的,都是大部分人。
一个时代,只要能出现一两个文化代言人就够了。只要存在着这样的人,他们就能把真正优秀的文明、文化传承下去。我们没有理由要求每一个人、每一个孩子,都像他们的父辈那样活着。离开了父辈,他们或许能活得更好。
8.
有的人或许会觉得,传承一种文化,应该是传承它的形式。形式如果不存在了,那还是它吗?这个观点也有道理,但未必就是正确答案。为什么呢?因为,那文化形式的继承人,未必就能继承某种文化的精神。例如,学者们研究一种文化,记录一种文化,将文化的“数据”用书本和理论留存下去,但是这种文化就像博物馆里的展览品、实验室里的动物标本,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力,跟百姓生活没有一点关系,甚至跟这些学者的生命也没有关系。一些农民对凉州贤孝的“继承”也是这样。
一些凉州农民也会唱凉州贤孝,可是他们的唱,只是模拟了一种形式,不一定传承了贤孝的精神。继承贤孝精神者,可以不读书,可以没有很多的知识与经验,但他们必须有智慧。因为,假如他们不是智者,就很可能会把尿布当成旗帜,去弘扬和传播一些落后于时代的东西,最终被时代抛弃。真正的贤孝,不是那些调调,甚至不是那些歌词,而是那种精神对人类心灵的影响。如果不能对活着的人产生影响,贤孝也就名存实亡了。
我举个例子,有的孩子把《弟子规》背得滚瓜烂熟,可是他一边念着《弟子规》,一边欺负自己的奶奶。这样的孩子肯定不是《弟子规》的传承者。真正传承了《弟子规》的,只有那些真正汲取《弟子规》的营养、成长了心灵的人,绝不可能是鹦鹉学舌者——这个问题,或许是所有想弘扬、抢救传统文化的人都必须仔细思考的。
不要以为自己熟识了某种文化理论,掌握了很多相关知识,就是某种文化的传承者。真正的传承,是对精神的继承,这远比复制形式更加重要。因为,精神的载体可以多种多样,更要与时俱进,但它的前提,是你必须有真的精神。如果没有文化精神,光是抱着老旧的载体不肯放手,就本末倒置了。有的人读书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们不知道书的意义是什么,也不知道读书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们仅仅在读,在背,在充实着自己的知识库。这种人虽然满腹经纶,甚至能出口成章,但他们做人或许做得很糟糕。他们中的一些人,一边对孔子的仁、墨子的爱高谈阔论,一边对窗外那些饥饿的孩子、哭泣的母亲、流离失所的老人们视若无睹。你说,知识、文化之于他们,又有何意义呢?相反,有的人没有知识,没有读过太多书,然而他们读透了人生之书,有自己独特的感悟,他们踩在前人的脚印上,一步一步走出了自己的精彩人生。他们的人格非常完善。他们没有高深的论调,也从不口若悬河,但他们总是力所能及地帮助身边的人,总想尽量多为社会做点事情。显然,对于整个世界而言,后者的存在比前者具有更大的意义与价值。这样的人,才可能成为大善文化真正的传承者。否则,他就只是某种理论的复读机、某种艺术的录音机,没有真正的意义。
六祖慧能不读书,但他照样讲出了《坛经》,照样是千古敬仰的圣人。他有博大的胸怀与伟大的智慧。西部人对凉州贤孝等西部文化的传承也应该这样。
要知道,利益世界、值得世界去向往的,并不单纯是西部文化的某种具体形式,而是西部文化所承载的精神品格。因为有着这样的一种精神品格,西部人比中国任何一个地方的人都更加平和、安详。他们的心是相对宁静的,他们的心里总是葆有一个精神的家园。
虽然说人类的需求多种多样,就像吃饭,大家的口味可能不一样,有人向往乡村,就必然有人向往城市,可是你总会发现,无论怎样的城市规划,都终究会保留着一种“农村家园”的感觉。现在国内有些城市就是这样。比如,他们会增加绿化面积,想要通过绿化达到一种重返自然、重返心灵家园的感觉。这说明,即使社会的发展淘汰了农业文明,人们仍然向往着农村那种淳朴的气氛与味道。因为,淳朴是人类最美好、最原始、最本真的状态。人类始终在追忆这种逝去了的东西。如果他们迷失了,找不到家园,就会非常失落。但找到之后,他们很可能又会在欲望中迷失,然后重新去寻找。人类就是这样,循环着,上升着。我觉得,人类社会的发展也是这样:迷失,寻找,再迷失,再寻找。
文明程度越高,人类对淳朴的向往就越是强烈。所以,你总是会发现,在城市中,越是境界比较高、比较有智慧修养的人,就越是喜欢农村,越是向往农村的淳朴。其中,那些文化层次很高的人,还会通过文学、绘画、音乐、建筑,或者其他艺术形式,来追求和向往淳朴,来践约自己对逝去家园的留恋和怀念。而且,这是一个全球化大背景下的追问,是一种世界性的东西,而不是仅仅存在于某个特殊地域、特定国家的。
当然,我所说的“文明程度”,跟经济水平或者一般意义上的“现代化”不是同一个东西。我觉得,高楼大厦、高速公路、水泥森林、豪华轿车不是真正的现代化。真正的现代化,既是物质上的与时俱进,也应该是精神上的与时俱进。而且,它更多的应该是一种心灵上的从容,是一种进步的、健康的、包容的、学习的、清醒的心态。它既不能坐井观天,也不能盲目追随。它必须符合人类发展的主流方向。这个方向,并不单纯是物质上的。
我对目前的现代化持有一种很复杂的态度。我觉得,有些看起来很现代化的东西,恰恰是一种伪现代化,而且是极为负面的。比如一些高科技的暴力电影、暴力电视等等。因为,它们的参照系仅仅是物质、利益和人类欲望,已经脱离了“以人为本”的前提。真正的“以人为本”,不应该是盲目满足人类的欲望,更不应该是撩拨人类的欲望,而应该是在满足人类的基本生存需要之后,更多地关注人类的心灵与精神,为人类创造一个更加美好、更加安宁的精神家园。如果脱离了这个理念,商业文明也罢,城市文明也罢,都会迷失方向——这正好是现代社会普遍面临的问题之一。
9.
中国经济正在飞速发展,各大发达国家都非常重视中国市场,也非常重视富有消费力的中国客户。但是,那部分非常有钱的中国人,却不一定快乐,也不一定幸福。
他们处于两极分化的一端,拥有很多另一端的人们所不具备的一切,比如金钱、权力、地位、认可、尊重等等。从客观条件上来看,他们具备了大量快乐的“本钱”,却仍然活得焦虑、紧张、空虚,充满了压力和不安。而那些非常贫穷的人们,虽然看起来一无所有,似乎没有快乐的资本,但是他们却未必活得痛苦。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拥有一种从心而发的自豪感。比如我家乡的那些贤孝艺人们,他们觉得自己为世界做了贡献,为人类带来了一种善美,所以活得特别知足,也特别安详。从这个角度上看,有钱人和穷人所拥有的幸福,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分别。不能说一个人拥有千万家产,他的幸福指数就肯定比普通老百姓听一首贤孝,或者一首小曲更高。
当然,现在也有很多穷人过得不快乐,他们愤怒、不满、抑郁、失落,因为他们想富起来,想实现很多心愿,但是办不到。所以,快乐的穷人,只是那些有智慧的人。比如颜回。谈到颜回的时候,孔子说过:“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颜回每天只吃一点点东西,喝一点点白开水,住在简陋的小房子里,别人都在担心他,他却过得非常快乐。这就是安贫乐道的生活态度。
单纯的贫穷,并不代表一个人就会快乐,就能知足,就懂得珍惜。相反,好多罪恶和痛苦,也可能是贫穷造成的。之所以西部老百姓活得贫穷而快乐,是因为深厚的土地文化赋予了他们一颗安详的、知足的心,让他们有了一种博大厚重的胸怀。如果有了这样的一颗心,无论他们穷也罢,富也罢,都肯定是快乐而满足的。
比如说,一些有智慧的人明白自己为什么而活,他们在面对诱惑时,懂得拒绝,有所坚守,有所节制,从来不会在财富与利益中迷失自己。他们用自己创造的财富建立慈善基金,为陷入苦难的人们寻求出路,为需要帮助的人们提供帮助。这个时候,他们肯定是快乐的。因为他们活得有意义,有价值。他们真正地传承了一种伟大的文化精神。所以,只要能活下去,一个人的幸福与快乐,就取决于心灵。
我写了那么多书,发表了那么多文章,想要告诉大家的,无非是这个道理。但是我不知道,能听懂,听懂了还能照着去做的人,又有多少呢?
有一次,美国一家电视台的人来凉州采访我,看到西部人的活法之后,他们提出要解放生产力,解放人本身。因为,他们觉得这里的生活方式太落后了。于是,我告诉他们,你们的生活确实很先进,但是你们的幸福感未必比得上凉州一个普通老百姓。我的父亲拉着自家养的小牛去放牧的时候,心里的富足和快乐,完全不输于美国人买到豪华小车的那种满足感——有多少现代人能体会到这份快乐?又有多少现代人在体会到这份快乐之后,能像珍惜重宝那样,去保护它?后来,那美国记者告诉我,听你这么一说,连我也想来这里种几天苞谷了。很有意思。
现在我们一家人客居在广东,以前在凉州的时候,我总让儿子回老家帮我母亲掰苞谷。每次他都会一连掰上十几天,把掰下来的苞谷背回来,吊上房。干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他非常快乐。这种快乐,一点也不比他在城里开小车弱。
因此,所谓的“两极分化”,只是以金钱为衡量标准后得出的一种结论。如果你的标准不是这个,也就感受不到真正意义上的两极分化了。像我,就觉得哪儿都一样。在家乡,我坐拥一个巨大的文化宝库;在广东,我同样可以发现城市文化中的宝贝。不过,过上若干年,凉州人可能也会变得很有钱,到了那个时候,或许他们反倒比现在痛苦。因为他们会增加很多欲望。我不知道,这种有钱,到底是幸运,还是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