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我对上海的印象,仍然比国内外的很多城市都好。每次想到上海,总觉得心头有股暖流在荡。我们在想到某个城市时,首先想到的,便是这座城市里跟自己有关的那群人,或是恩师,或是朋友。也许,跟一座城市的缘分,其实就是跟城里人的缘分。许多时候,要是我们对某个城市的某人印象很坏,便会破坏我们跟那座城市的缘分。反之亦然。我对上海的好印象,主要就是因为上海有我的许多恩师和朋友。
谈到我的文学命运,是不可能绕开上海的。确实,改变我文学命运的许多重要契机,都跟上海有关:我的长篇处女作《大漠祭》在上海出版,从此,我从偏远的甘肃,走向了全国;我的小说获了上海长中篇小说奖和上海图书奖等多种奖项;我在上海读了首届作家研究生班,从此有了更为广阔的文学视野;我的小说《白虎关》也由上海出版,复旦大学为它举办了很高规格的研讨会;我作为一“骏”的“甘肃小说八骏”也最早由《上海文学》和《文学报》推出;我发起的“西部文化走进高校”活动,首先是在复旦大学、上海交通大学、上海大学、同济大学等高校取得成功……还有许多这样的事例。可以说,上海带给我的温暖,已成为我的创作动力之一。无论这个时代的文学如何没落,只要想到上海等地,我就会感到一种很大的欣慰。毕竟,那儿有不少认可我小说的专家和学者,还有一些能欣赏我作品的编辑,还有许多喜欢我作品的读者群。有了他们,我就可以不理睬时下文坛的流行色,而一任自己的灵魂从笔下流淌出来。
跟其他城市比,上海有着一套非常科学、理性、规范的东西,它有一种基本的规则和底线。无论做什么事,上海人都会遵循相应的标准,而不仅仅是凭借某种关系。当然,有些事不免也可能有“关系”成分,但在文学价值的评判上,上海有着自己的选择和标准,有着自己的某个底线。这是商业文明和文化眼光结合而形成的一种优秀品质。
上海开埠早,它较早地接受了商业文明的洗礼与商业规则的熏陶。上海与国际化接轨的程度,跟一般城市相比,要高出很多。这是大家公认的。
我在与上海编辑打交道的时候发现,我寄去的稿子,他们至少会非常认真地看完。不管用不用,他们都会反馈意见。如果不用,他会很负责地退给你。而其他城市则不一定,我的小说《白虎关》曾寄给北京的某编辑,他读完回信说,他非常欣赏,但需要领导再审。但是,直到几年后的今天,仍然下落不明,毫无音讯。他既不说“用”,也不说“不用”。这种现象在别处很普遍。
上海对文学有种比较高的鉴赏能力,上海有中国一流的编辑。其他地方的某些浮躁编辑对我的作品根本读不下去——当然也说明我的叙述不合时宜——但在上海,我却得到了很大的认可。他们对我作品的把握非常准确。比如,上海文化出版社的吴金海老师,他在我的小说《白虎关》中选编了十多万字,在《小说界》上发表,我看了之后发现,即使让我自己选,也只能这样选。上海编辑的文学眼光,其鉴赏水平,以及他们对作者细腻情感把握的精准程度,是第一流的。此外,上海编辑的敬业程度也令人赞叹。我的《大漠祭》出版前,上海文化出版社从责任编辑吴金海先生的初审,经过编辑室主任黄韬的二审、再到副总编辑戴俊和总编辑郝铭鉴终审定稿,前后不到一个月时间。两位总编都是利用“五一”节假期间完成审稿的。总编辑郝铭鉴先生是在九十二岁高龄的母亲的病榻旁完成审稿,副总编辑戴俊的女儿当时正在考大学,他是在接送女儿补习的路灯下完成了审稿。郝铭鉴先生在退休之后,还在许多场合呼吁,希望社会能关注《大漠祭》。每每念及,备感温暖。
《白虎关》的出版亦然。相较于时下流行的那种文学观,我的小说创作相对注重传统,但郏宗培、魏心宏、吴金海和陈先法等先生却能以纯文学的标准来认可并推出作品。他们不一定都喜欢读我的小说,但他们都能认可我的文学追求。
同样,复旦大学的陈思和教授和栾梅健教授,还有王光东、杨剑龙、杨扬、王鸿生、周立民、朱小如、张新颖、刘志荣、张业松等上海评论家,以及《上海文学》和《收获》的诸多编辑,他们以自己的热情、真诚和眼力,成就了许多像我这样一些毫无“背景”的作家。他们对文学的热爱和努力,成了上海乃至中国文学界、出版界一道最美的风景线。上海编辑的文学眼光、专业水准、职业素养、人文关怀及综合素质等,都是国内一流的。上海对具有真正文学品质的、不同风格的作品有一种非常大气的包容性。
我在鲁迅文学院上学期间,一些编辑在跟我交流、谈话时,他们大多想把我变成他们需要的那种快餐文学写手。他们首先会说,雪漠,你要好好编个故事,要如何如何好看,吸引读者,赢得市场。他甚至不提倡你有个性,有的甚至一定要我放弃个性化的语言。当然,他们的说法也有一定道理,因为无论多好的作品,如果没人阅读,是不能发挥作用的。但叫我放弃创作个性而去迎合市场的提议,却是我不能接受的。
上海编辑则不然,他们首先明确鼓励我的,是要坚持自己的创作个性,写自己独特的生活,保持自己独特的文学特色。他们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你、肯定你,或提出不同意见。他们的建议,更接近文学本真。
上海读者群也有着较高的整体鉴赏水平。上海的许多文化名人、政府官员,或者普通老百姓,都对我的《大漠祭》、《白虎关》有过肯定的评价,这很难得。谢晋导演看了我的《大漠祭》后,就对甘肃戏剧家协会领导说:“请你带去我对雪漠的致敬。《大漠祭》是我近年读过的最好的小说,我希望他能等一等我,由我来拍这部电影。”上海老作家、评论家欧阳文彬,当时已有八十多岁高龄,她专门打电话给出版社,说:“我想谈谈《大漠祭》。”她把编辑请到家里,口述了一篇评论,发表在《新民晚报》上,题目叫《我为〈大漠祭〉喝彩》。有一位市委领导,还批示让《文汇报》追踪报道。2000年,出版社安排我带着父母来看上海时,我们住在浦西某大学的招待所里,食堂工作人员在前一天的电视新闻中知道了《大漠祭》。当我们去食堂吃饭时,他们就热情地免费打给我们很多菜。为了顾及我们的面子,食堂师傅还不动声色地说:“反正这个菜今天多了,不吃也浪费了,你们多吃点,多吃点。”他们以这种方式,默默表达了一种关爱和认可。
上海读者有着较高的文学鉴赏力,他们会以南方人独有的细腻,感受到作品里面最精髓的东西。2005年,《上海文学》刊发“甘肃小说八骏”专辑,推出甘肃代表性作家的作品。复旦大学有个叫金理的博士生,一天他的小包丢了,里面有钱和很多证件,他的心情非常糟糕。为了解闷,他拿起那一期的《上海文学》,读完我的小说《美丽》之后,他说他的所有痛苦不翼而飞。我们在复旦大学开座谈会的时候,金理说他在《美丽》这个小说里读到了一种非常博大的东西,把他个人的小恩怨、小得失给消解了。当时他还站起来说:向雪漠致敬!向《美丽》致敬!这令我非常感动。像这种上海人认为非常好的小说,却不一定能得到国内其他城市的认可,像那篇《美丽》,就没有一家刊物转载。时下的不少刊物编辑多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他们浮躁的心进入不了人物的心灵,不能感受人物的疼痛,也感受不到那种巨大的悲悯。但上海却不乏这样的编辑和读者。
我在上海参加过多次活动,发现上海人不做则罢,要做,都做得非常好,不会糊弄人。上海人要么不是你的朋友,交往时虽然彬彬有礼,却总有种打不破的距离,但如果他视你为朋友之后,他就会成为你真正的朋友。直到今天,吴金海老师批评我的时候,仍像我老婆训我那样。他真把我当自家人,像亲人,像兄弟。他是真心地希望我越来越好。我第一次到上海的时候,吴老师晚上陪我看了上海外滩。第二天,他夫人还要他再陪我去看白天的外滩。我说不去了,已经看过了。他们说,晚上外滩拍了照片不好看,白天照相好看。就这样,吴老师又带病陪我去看了白天的外滩。
复旦大学的陈思和教授一直关注并扶持西部作家。他认为,西部有一种非常质朴、非常鲜活、充满生命野性的活力,能为上海文坛、中国文坛提供一种新的冲击。他曾这样评价我的《白虎关》,他说:在读《白虎关》时,首先想到了萧红的《生死场》。在现代化进程中,我们已经忘了自身的民族精气。雪漠捡起来的,正是萧红的精神,也即民族精神。《白虎关》不是现实主义小说,而是象征主义小说。陈思和先生这样解读《白虎关》:白虎代表西方,代表着“金”。这个“金”象征着一切的动荡,也就是说,每个人都面临着“白虎关”,整个时代都面临着“白虎关”。小说是在写绝境,小说所写的三位女性的绝境,象征着一个民族问题,这是一个大问题,象征着今天全球化的“白虎”当头,我们该怎样闯过?怎样复兴民族?小说中月儿的死最具有象征意义,象征着精神与肉体的斗争。当肉体败下阵来时,出现这样一场大火,就能使生命和灵魂得到升华,这就是凤凰涅NB021.这是迄今为止,我最为敬服的对《白虎关》的解读。他真正抠到了我内心深处的那根弦。
在复旦大学为《白虎关》召开的研讨会上,许多上海专家也进行了认真的评论,都有着相当的学术品位和文化品格,其精深和独特,也是大上海独有的。在其他城市,我参加过许多“走过场”似的研讨,从来没有经历过像复旦大学组织的这样扎实的研讨会。他们真正将研讨上升到了很高的学术层面。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批严谨的学者和专家,才造就出像复旦大学这样优秀的高校,才培养出一批有较高鉴赏力的读者群。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批读者群,我们的纯文学才能留下目前的这块几乎是硕果仅存的“地盘”。没有这类优秀读者的理解和支持,文学的“庸俗化”进程可能会更快。
上海之大不仅仅体现在学者和专家之中,许多时候,我们也能从上海社会各界发现别处没有的一种感动。像上海作协秘书长臧建民,利用多种方式帮助西部作家,为我们提供了各种方便来感受上海文化;像庄远庆女士,曾担任过“首届上海作家研究生班”的班主任,2008年,她利用个人资源,提供经费,邀请我和一些作家到无锡、泰州和扬州等地体验生活,感受江南文化。她教我如何吃西餐,告诉我许多上海人视为“规矩”但西部人并不知晓的细节。
还有许多感人故事,他们都是从我的作品中认可了我。他们谦称是我的“雪粉”。他们甚至远赴西部,体验我所描写的那种生活,进而研究我的作品,用各种途径进行传播。有人甚至充当义务推销员,联系书店,组织研讨,想让更多的人了解雪漠作品。上海佛学书局在代销我的作品时,他们甚至坚决不要他们应得的那份利润。他们感动了我,更感动了上海文艺出版社的魏心宏等出版家。魏先生说,没想到,这个时代,竟然还会有这样一批读者。
如果说,一两个人、一两件事不能说明本质,那么,有这么一个群体,就真的能体现出一座城市对于文化、文学和作家的理解和尊重,体现出大上海的文化品格和城市精神。
当然,除了对作品本身的认可外,上海人对西部作家的关心里面,还带了一种心情。那就是,城市化人群对于过去乡村生活中最质朴、最本真生活的留恋和怀念。就像我们,总是喜欢童年的纯真感觉。2009年,在“西部文化上海行”活动中,上海大学文学院副院长王光东教授专门请我吃饭。他说:“雪漠,当我听到你的声音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共鸣。在上海,很少能听到这种声音,这个时代也很少能听到这种声音。当我听到这种声音的时候,我就把你当成我的兄弟。”
上海的这种真诚的友情对我触动很大,使我由衷地爱上了跟西部文化反差极大的海派文化。我说过,当我站在上海外滩,反思西部、反思甘肃的时候,我感到一种灵魂的震撼和战栗。这种震撼和战栗,让我在人格、艺术上都有了一种新的升华。毕竟,我在凉州那个小地方生活了太久,那儿的生活,虽然为我提供了大量的创作素材,但也相应地限制了我的思维和视野。东西部文化的巨大反差,对我的灵魂撞击很大,使我胸襟大阔,眼界顿开。
我发现,文明化程度越高的那个人群和城市,对文化也可能越是重视。一个时代的文化是其人才成长非常重要的土壤,没有深厚的文化土壤,很难诞生大师级人才。肥沃的土壤、适宜的气候和健康的种子,是诞生参天大树的必要条件。比如,如果没有德意志文化,就不可能有歌德。但如果没有歌德,也不可能有后来的德意志文化。歌德是那个时代文化的集大成者,同时他又为后来者提供了大量的营养和借鉴,他本人便也成了一块划时代的丰碑。
我于是想,正是因为上海有了这样的土壤和胸怀,许多大文化人才选择了上海,为上海文化注入了新的基因。但同时,上海也成就了那些大文化人。他们汇入了上海,又走出了上海,成为文化大师。正是上海这样的“龙门”,才为他们提供了丰富的养分和契机,使其完成了从“鲤”到“龙”的超越。
曾有人老是拿南方某新型城市跟上海比,说它在许多方面超过了上海。是的,也许在某些数据上确实如此。但上海除了那些数据和建筑之外,还为我们的时代和世界提供了一种岁月毁不掉的东西。而某些城市,要是一场地震摧毁了那些钢筋水泥的森林之后,我们是否还能从中找到能滋养人类的普世价值?它是否还能留下一种岁月毁不了的文化?
对这类追问,上海的回答,显然是肯定的。
上海的文化价值,已远远超过了它的城市本身。
上海之大,大在它的胸襟,大在它的眼光,大在它既能发现又能包容的城市品格造就的大上海文化。它属于当代,属于世界,更属于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