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咒》看似光怪陆离,其实,其中有好多人物和故事,都是有原型的。比如雪羽儿。
雪羽儿有两个原型:一个是飞贼。凉州某山区有个叫做贺玉儿的飞贼,因为名字跟我的一个朋友很像,我怕别人对号入座,就更名为雪羽儿。另一个原型,是甘肃刘家峡罗家洞的一个女孩。
几百年前,这个女孩和一个叫做盘唐巴的僧人发生了一段故事:他们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一起修行,最后共同实现了终极超越。《西夏咒》中,我对他们的修炼过程,进行了一种文学化的描写,很抽象,但非常诗意。此书当中,我最看重的,实际上就是这段描写。它或许是这本书最难读的一段内容,但却是我最具激情的一次灵魂流淌。写它时,我一直处于一种岩浆喷涌般的状态。而且,在这一领域的描写,我似乎真正做到了“无可取代”。日后,它或许可以为心理学、人类学等诸多学科提供另一种研究范例。
直到今天,罗家洞仍有无数的朝拜者。某年,我也带着妻子,去朝拜过罗家洞。因为,在西部的宗教界,罗家洞是胜乐金刚的圣地,盘唐巴被认为是胜乐金刚的化身,罗姓女子则被认为是金刚亥母的化身。我也是胜乐金刚教法的传承者。相关故事,《光明大手印:实修心髓》中有详细记录,有缘者可去此书中查看。
雪羽儿是整个男性世界的向往,我同样也希望遇到这样一个女子。她代表了我对女性的所有向往。我的一生中,都在寻觅这样一个人,她可能是女神,也可能是红尘女子。但我的所有寻觅,其实也是在创造着她。我在生命的不同阶段,向往着不同的“雪羽儿”。她是我心中,关于完美女子的一个符号。她不一定是肉身的女子,有时,她仅仅是一个灵魂的图腾。
关于对“雪羽儿”的寻觅,我在《西夏咒》中写道:“你一直在寻找她。你走向一个个人流涌动的所在,一次次失落着。你想从人海中发现她,这成为你一生最重要的寻觅。你的心中涌动着激情和大乐。那大乐中流出的文字,被一位女子称为‘神性’。”“那一切,便成为你生命激情的由来。你可以没有人间女子,但不能没有雪羽儿。于是,你的世界空寂无人,四顾湛然,犹如旷野,却总是喷涌着无穷的诗意。”
不过,她不仅仅是完美女子的象征,她还象征了一种当下关怀的精神。
在《西夏咒》里那个饥饿的年代,雪羽儿为了救老百姓,不惜去偷赈灾粮,她不在乎名相,不在乎当贼,不在乎百姓们会不会感恩自己,也不在乎百姓们是否值得被拯救,甚至不在乎自己的行为能不能给世界带来好处。但是,这么好的一个人,这么伟大的一种行为,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
她被抓住之后,代表官府的谝子要打断她的腿,但在场的老百姓,却没有一个人敢为她说哪怕一句话。后来,连跟她相依为命的老母亲,也被这些老百姓们给吃掉了。但是,不平的命运,巨大的苦难,都没有让她堕落,没有改变她做人的宗旨,反而让她升华了。她超越了仇恨,超越了愤怒,也超越了过去的自己,进入了另一种境界。如果没有经历过那么多苦难,她就绝不可能拥有这样的一种生命价值。
所以,宗教文化非常强调苦难对人类的正面推动作用。例如,佛教总是告诉人们,要接受苦难,接受命运带给自己的一切,不要怨怼,不要堕落,要在苦难中成长为一个更好的人。基督教也是这样。基督教所有精神的来源,都是耶稣的受难。如果没有耶稣的受难,就没有今天的基督教。同样道理,西方文化中许多被奉为圣徒的人,都是殉道者。
所谓的“殉道者”,就是甘愿为真理而献身的人。这些人非常像我们所说的烈士。也就是那些为了信仰,宁愿放弃生命的人,比如刘胡兰、江姐等等。这些人用生命向往着某种比现实更伟大、更崇高的存在,因此,不管他们信仰什么,不管他们如何实践自己的信仰,都值得我们尊重和敬仰。即使他们属于不同的教派、宗教、政党,我们也仍然尊敬他们。以是缘故,我们至今仍然非常尊重国民党的张自忠将军,因为他为了一个理想、一个信念,在抗日战场上付出了自己的生命,这使他具有了一种比肉体更永恒的人格魅力。孙中山先生也是这样。
在《西夏咒》中,与雪羽儿一起通过特殊修炼达到终极超越的,是琼。他们的故事,有一部分以盘唐巴与罗姓女子的故事为原型。但琼的身份非常复杂。他是个和尚,又不仅仅是个和尚,他还象征了人类的自省,以及对神性的向往。
实际上,大部分人——包括那些不是和尚,不信仰宗教的人——都在向往神性。比如说,很多人都希望能帮助别人,希望自己的存在有价值、有意义,希望自己能发挥某种正面的作用,不希望自己只是平平庸庸地活着,也不愿意活得跟世界毫无关系。所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都有对自己的要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都有自己必须遵守的一套标准。人与人的追求不一样,底线也不一样,相同的是,违背良知、打破底线的时候,每个人可能会歉疚痛苦。有的人守不住自己的底线,又不想承受那种痛苦,就会选择逃避,以冷漠来换取表面的宁静与充实。但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自己追求的一切都非常善变、无法永恒、毫无意义,就会生起一种强烈的厌倦感。这时候,他们的很多欲望就消失了,就会开始反省自己。违背良知的程度越深,自省带来的痛苦就越大。然而,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痛,人才有可能升华、有可能感受到爱与善、有可能活得像个真正的人,而不是欲望的傀儡,或者精神空洞的木偶。
因此,每个人都是琼——包括我在内——每个人都是修道者,都向往着一种东西。失去这种向往的时候,我们就不仅仅是俗人了,还是失去灵魂的空壳,是行尸走肉,要依靠外物的刺激来感受自己的活着,这是非常可悲的。
在这一点上,《西夏咒》中有个人物非常典型,她就是阿番婆。
好多人可能想不到,阿番婆的故事,其实是有原型的。她是西部的一个老奶奶。这个老奶奶的儿子喜欢外面的世界,跟着骆驼客走了,留下了孤苦无依的老母亲。母亲一直在家乡等着他,她老是站在一个土丘上,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母亲一边望,一边期待着儿子能踏着夕阳的余晖,回到自己身边。但是,若干年过去了,儿子一直没有回来。后来有一年,村里爆发了大饥荒,母亲饿得没有办法了,就开始杀人。她把来村里要饭的乞丐骗到家里,给他们水喝,趁其不备将其一棒子敲死,然后把尸体捞到地窖里,剔着吃肉。她做了无数次这样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但没人制止她,也没人去警告那些乞丐。因为,在那个年代,诸如此类的事情比比皆是,欲望与罪恶已经蔓延成一种集体无意识了,它根植在人类的心灵深处,演化出一种非常邪恶的东西——既纵容恶,又行使恶。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西部的某个地区。
后面的情节有种神来之笔的味道:最后,阿番婆的儿子终于回来了,但她却没认出来。血腥和暴力已经变成了她的习惯,她的眼中,不再有活着的人类,只有活着的食物。直到准备剔肉的时候,她才忽然发现,自己亲手杀死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但却无法挽回了。这个结局,是陈亦新帮我构思的,真的是意味深长。
书中还有一个孝子杀母的故事,也是真实的。它就发生在我们村子,被杀掉的老奶奶,就是我奶奶的邻居。
我们的村子在一条河的上游,非常像《西夏咒》里的金刚家,河下游的村子很像明王家。我们那儿非常干旱,灌溉庄稼,全靠村子旁边的一个水坝。围起水坝,我们就有水可用;水坝一旦被打开,水就会流到下游的邻村去。有水才有收成,没有水的话,全村人都要挨饿。所以,我们村跟邻村经常为了抢水而打得一塌糊涂。就像《西夏咒》里描写的那样,我们村只有几百户人,邻村却有几千户人,于是我们总是会输,水也总被他们抢走。结果,我们每个月只能浇一两个昼夜的水,每年都那样。后来有一天,村里人实在受不了了,就想了办法:杀一个老人,然后栽赃给邻村人,说他们抢水时打死了人。这个被杀掉的老人,就是村里一个孝子的母亲。这个孝子就像《西夏咒》中的瘸拐大一样,原本对母亲非常好,但他后来竟然真的帮着村里人,把母亲骗到抢水的地方,然后一铁锨砍破了她的后脑勺。老人死后,村里人抬着她的尸体去邻村闹事,最后终于赢得了七昼夜的水。
直到今天,乡亲们每次谈到这件事,都会自豪地笑,非常得意。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和邻村人抢过无数次水,打过无数次官司,从来就没有赢过。只有这一次,他们赢了。因此,他们不光是为多了的那点水而高兴,更是觉得自己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童年的时候我不懂,长大之后,我才从这个故事里,读到了一种疼痛。我的心痛,不只为了老人的死去,也不只为了孝子的堕落,更是为了这种集体无意识的罪恶。这样的集体无意识,导致每个人都把荒诞的暴行当成了一种荣耀,这意味着,一旦有机会,同样的悲剧还会上演。最可怕的是,这样的邪恶理念,会荼毒一个又一个原本非常纯洁、非常善良的孩子,影响他们的行为,进而影响他们的命运,甚至影响整个人类的命运。
现在或许有好多人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可是,一旦他们的关注点不再局限于某个特定地域,而是以更高的眼光可以感受到整个世界时,他们就会明白我说的这些话。他们也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我爱自己的父老乡亲,也爱凉州这块土地,爱这块土地上的文化,然而我不仅仅关注西部人,也关注整个人类,关注整个人类的灵魂、命运与历史——《西夏咒》就是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下诞生的作品。因此它一言难尽。
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去解读它,而我的关注点,则主要是欲望与暴力对人类的困扰。因此,《西夏咒》里出现了很多血腥的场面,包括上面谈到的那些有原型的故事,也会出现很多有悖常理的内容,进而招来一些人的反感。但明眼的读者,总能从中发现作者的悲悯。
对我来说,《西夏咒》的声音,就像是黑夜中的萤火虫,它或许无法照亮太大的空间,但已发出了自己应该发出的一点光明。这就够了。我不在乎世界是不是认可《西夏咒》,是不是认可其中的反思与反思的结果,也不指望它能给我带来多大的荣耀,我甚至没有拿它去报什么奖。我的一切努力,仅仅是希望它不要被黑夜所消解、所淹没,希望它能被传播出去,如此而已。所以,我不但愿意接受人们的赞美,也愿意被大家所批评。我甚至非常感谢那些反对《西夏咒》的人,因为他们也是真诚的。
在中国作协开《西夏咒》研讨会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感谢批评家对《西夏咒》的认可,也同样重视有人对我的批评。因为,批评者的话代表了一部分人的观点。虽然有些观点我不太赞同,但我非常欣赏其真诚的态度。而且,批评者的真诚,让更多人从各个角度仔细地思考了《西夏咒》。有些人会因此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另一种价值观,另一种活法。那么,我就没有白写这本书,也没有白说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