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觉得《西夏咒》里面有一些穿越剧的概念,这是对的。写《西夏咒》的时候,我并没有把它放在一个平面的世界里,而是把它放在了一个立体的世界当中。而且,这个立体的世界包括了不同的层面和不同的领域。
比如,这部小说里有西夏的历史,有千年后的历史,也有千年来凉州大地的沧桑巨变,还有一些当代的、现实的、梦魇性的内容。什么叫“梦魇”?就是焦灼的现实对灵魂构成的诸多投影、折磨,以及它给灵魂带来的阵痛。这些东西胶着在一起,以至于你根本说不清《西夏咒》到底写了什么:是现实?是历史?是当下?是物质?还是精神?说不清。我把所有概念都打破了,也没有刻意想要去表现某个具体的东西。所以,这部小说看起来就像是一团混沌。而“一团混沌”,正好就是我们生活的真实状态。
我举个例子:对于凉州,我们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一种氛围,一种感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扯不断的东西。有时候,我们会想起凉州的历史;有时候,我们会想起凉州的现在;有时候,我们对它只有一种感性的印象。这种印象,既没有固定的主题,也没有明确的线索,仿佛所有关于那片土地的信息,都在瞬间向我们涌来。这时,你想要清晰地评判它们,是非常困难的。
《西夏咒》反映的,正是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
其实,小说里的凉州,已经不仅仅是地域意义上的凉州,或者人文意义上的凉州了。它承载的东西,远远超过了当下某个凉州人所能拥有的文化信息,而是千年来所有凉州人的信息,是所有关于凉州的信息,甚至是人类的全息。它将当下、梦魇、精神、物质、现实、过去、未来都糅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迷雾般的世界——实际上,这就是世界本来面目。
当我们清晰地划分了一个混沌的世界,人为地将各种不同的世界观、各种不同的“主义”加入其中,试图拨开这团迷雾的时候,我们不一定就真正地把握了这个世界。而遭到分割和归类的世界,也已经不是本有的世界了。本有的世界就像大自然,谁都说不清楚。
例如,我们不能用几个词、几个“主义”、几个教条去清晰地评判千年来的所有凉州人,如果我们真的那么做,得出的结论就肯定是错误的。在佛教看来,评判是一种分别心,是一种概念化的东西,它往往是远离真相的。
不过,不同的人心中肯定有不同的“凉州”。比如,我想起凉州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一般是罗什寺、凉州的街道、凉州的历史、凉州当下诸多的人、凉州人的好多故事,以及未来可能会发生在凉州大地上的很多事情。当这些东西瞬间向我涌来的时候,我会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存在,但又无法清晰地将其表达出来。再后来,我便用作家的眼光和笔触,将我心中的印象直接展示出来,而不是把这个世界剥离开来。当然,创作的时候,我也有取舍。但我舍去的,会不会恰好就是最美的东西呢?
所以,在《西夏咒》中,我尽量让心中的凉州从笔下流淌出来,而不是用我的逻辑与思辨去筛选与归纳。我想写出自己对这片大地的印象,写出那种大自然般的、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混沌。这个混沌的世界,是一种无法被某种主义或者某个概念所拘束的存在。这个存在当中,本身就蕴含着无穷的信息。
因此,从《西夏咒》开始,我的作品很难用“主义”来表达,因为我把所有的“主义”和理念都从心里扫掉了。甚至就像彭岚嘉教授所说的那样,我把“小说”这个概念也打碎了。不仅如此,我连“作家”以及作家的许多“思想”,包括我所拥有的那个世界都打碎了,然后运用一个作家的所有想象力、创造力以及解释生活的能力,在这块土地上重新创造出另外一种可能性。所以,我此后的所有作品,都会焕发出一种不一样的色彩。至于它是否实现了我的理想,则是另一回事。对我来说,这并不重要。因为,作家必须有这样的追求。它或许会让一个作家彻底失败,也可能会让一个作家获得巨大的成功。说不清。但就目前而言,至少我没有失败。
相反,《西夏咒》的出版,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人民文学出版社有个编辑,叫陈彦瑾,是北京大学科班出身的文学硕士,她甚至认为,《西夏咒》就是中国的《百年孤独》。很多批评家也说,这本书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喷”出来的。他们说得有道理。
我在创作的时候,确实处于一种激情喷涌的状态。我觉得,许多东西都在向我涌来,我的心中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不断喷涌,指头也在自己跳舞。我没有写作的概念,也没有刻意想表达什么,但有的时候,我一“喷”就十几个小时。我不知道自己喷出了什么,也不知道下一步自己想要喷什么,那种感觉,就像被一种神秘的存在裹挟了,终于找到某个突破口,于是就迫不及待地流淌出一个世界。所以,这部小说中那种浑然天成的激情,并不是人为的造作,也不是故弄玄虚、玩弄技巧的产物。这一点,是《西夏咒》与某些先锋派作品最大的区别。
当然,这种状态并不是偶然出现的,它来源于我对凉州大地的熟悉、热爱与把握,也来源于我与某种不为人知的神秘存在的智慧连通。
在我的青年时代,有过一次神秘的经历,你当然可以把它当成一种象征。1985年,我还是一个文学青年。那时,我参加了一次凉州笔会,跟作家们一起参观凉州的雷台。当我进入雷台汉墓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种巨大的震撼,仿佛有一种奇怪的东西进入了我的生命。当晚,我进入一个光明梦境,梦见好多白须发的老人举着装满黄色液体的针管,要给我往体内注射。我害怕极了,就不断地逃。老人们追不上时,就把针管朝我扔来,那纷飞的针管就插进了我的身体,里面的黄色液体也注进了我的体内。这本是一个梦境,但怪的是,自那以后,我的骨相明显发生了变化,心性也开始成熟了,觉得自己明白了很多东西。
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其实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后来我只好将其理解为,一个地方的文化在经过千年积淀之后,就有了一种灵性,这种灵性能孕育出一些非常优秀的文化代言人——也就是老祖宗所说的“人杰地灵”——这些人可能是政治家,可能是文学家,也可能是诗人。不过,他们的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汲取这块土地的养分,成为这块土地的文化代言人。这时候,他们很可能已经不属于他们自己了。作家的写作也是这样。如果一个作家的心灵足够强大,就能接受这块土地上的灵性文化,然后诞生出伟大的作品。湘西的沈从文,绍兴的鲁迅,俄罗斯的托尔斯泰,都是这样。我觉得,写《西夏咒》的时候,我也感受到了凉州文化中巨大的灵性——神秘的、天然的灵气。所以,《西夏咒》跟《大漠祭》、《猎原》和《白虎关》一样,也是我的标志性作品。
我认为,真正的作家,不能为了取悦人群而创作,他必须不断打碎自己,超越自己,超越自己熟悉的那个地域、那种文化,在一个更高的立足点上进行创作。然而,这并不是说我上一次写了西部农村,下一次就要写东部城市;也不是说我上一次写了凉州贤孝,下一次就要写西方的管弦乐。我所说的超越,是一种心灵层面的东西,而不仅仅是文本层面的全新尝试。技巧、形式或者内容上的简单置换,无法达成我所追求的超越,也不足以实现我的文学追求。
不过,即使单纯就技术与形式而言,《西夏咒》也实现了一种打破与创新。《大漠祭》非常像工笔画,它追求形似,所以看起来非常逼真,属于《清明上河图》那样的作品。《西夏咒》则非常像写意画,它不追求形似,而追求神似。因此,它走的是一种抽象的路子,不再注重故事与线条——也就是形式,不带一点点局限性,更多的是表现一种大象无形的东西,一种线条之外的神韵——文化的神韵,人性的神韵。
所以,无论从艺术境界,还是文学形式、文学价值上来说,《西夏咒》都是我的一次超越。这一点,也得到了国内外专家的高度认可。
《中国作家》原副主编杨志广先生看完《西夏咒》的原稿之后,给作家出版社的社长,也即中国作协副主席何建明先生写了一封信。信里说,《西夏咒》是雪漠最具特色、最有价值的作品。我很感谢杨先生对《西夏咒》的认可与推崇,遗憾的是,这么有文学责任感的一位编辑,却因为肺癌去世了。
《西夏咒》出版之后,我还把它寄给了法国的一位汉语言学家,那位专家看完之后告诉我,这部作品和那些得了诺尔贝文学奖的作品相比,毫不逊色——可惜,凉州人自己却不一定读得懂它。
凉州人更喜欢《大漠祭》、《猎原》和《白虎关》那样的作品,也就是一些停留在现实层面的东西。再者,他们已经接受了《大漠祭》们,形成了一种阅读的定式。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就无法接受截然不同的《西夏咒》了。
但是,《西夏咒》才是西部文化的集大成之作,里面有诸多文化拧在一起,无法分割,也说不清楚,这才是西部文化的真实面目。你说西部文化慈悲吧,它又有其邪恶的一面;你说西部文化在人文上是进步的吧,它又有落后的地方;你说西部文化有很多糟粕吧,它又有精华的东西。它既高贵,又卑琐,既博大,又渺小,既包容,又狭隘,是诸多悖论构成的混合体,也体现了人类文化的复杂性。因此,它确实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存在。
凉州文化就涵括了中国文化,乃至世界文化的全息,因此,是一片值得挖掘的文化沃土。然而,对于这样的存在,你只有用心灵去感受、去体会、去品尝、去接纳,才能真正地把握住它。因为,它更多地存在于人的心灵与潜意识,以及诸多文化元素构成的某个空间当中,单纯从书本到书本、从知识到知识的研究,是很难契入其中的。可是,一旦契入其中,你就会惊叹凉州文化的深度和厚度。
复旦大学有一个高端讲坛,叫做“星空讲坛”,我曾经在这个讲坛上做过一次演讲,讲的就是凉州文化。当时,中国新闻社有位记者正在复旦大学读博士,他惊叹于凉州文化的优秀,但同时也感叹道,凉州文化能在这样的高端平台上展示自己,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其原因在于,目前的凉州文人中间,能真正把握凉州文化,并且能全面地将其描述出来的人,可谓寥寥无几。我甚至觉得,没有人在这方面的探索,能超过我在《西夏咒》中做到的事情。这是一件非常令人叹息的事情。
我告诉大家,《西夏咒》中看似魔幻的东西,实际上是一种真实存在的西部文化,它那种复杂的、灿烂的、神秘的人文景观,在西部的土地上,其实是屡见不鲜的。但是,好多凉州人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知道这些故事和历史的老人们,好多都已经死去了。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从十几岁起,就开始有意识地搜集创作素材。那时我深入凉州,深入很多老人的生活与记忆,因此才发现了很多真正属于凉州特色的东西。
以是缘故,《西夏咒》不仅仅是一部有价值的文学作品,也是一部有价值的文化作品,其中有很多值得去挖掘、去研究的东西。若干年以后,它或许还会成为珍贵的历史研究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