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最美是创造与发现
◎问:您之前说过,不迎合读者,才能写出真正的文学作品。这种观点我很理解,但是,不迎合读者的作品就一定要不好读吗?它们两者之间是完全对立的吗?
●雪漠:不一定对立,但好读的前提,是它符合读者的阅读习惯。
◎问:对!对!是这样。
●雪漠:许多时候,作家一旦执著于某种阅读习惯,就会形成一种惰性。
◎问:对!
●雪漠:形成惰性思维之后,作家可能会写得很顺手,但往往会变得庸俗,流于俗套。
◎问:流俗?
●雪漠:是的。我看过许多优秀作家的作品,这些作品都未必符合他们那个时代的常规口味。我甚至认为,他们在尽可能地避免这种东西。这样的一种创作意图,往往是创造力的体现。
◎问:您的东西是从心里流出来的,是吗?
●雪漠:是的。这个新世界已经看惯了人造的城市风景,它或许更需要一种本真的东西。当然,这个新东西刚开始未必会被很多人所接受,但没关系。我们对待任何一片自己非常陌生的领域,不管它美还是不美,都需要一个熟悉和咀嚼的过程。接受它之后,我们或许就会发现,这片领域的美丽,实际上已经超过了我们的理解和想象。比如,人们刚看到敦煌的飞天与莫高窟时,也未必知道它的艺术价值与文化价值,但是随着它的被发现、被挖掘和被研究,人类的审美观就会发生变化。当一种新的美学观点出现时,人们就会意识到,之前觉得它不美,是因为自己不能理解它,无法从一个非常陌生的角度欣赏它。文学也是这样。
前面谈到的“城市风景”,你可以理解为目前流行的时尚文学。人们对其非常熟悉,读起来不会感到吃力,所以当一种新东西出现的时候,大家就会觉得不习惯、不理解,甚至不认可。但是后来我们就会发现,这个新东西就像陌生的大自然一样,是没有被挖掘和发现的宝藏,或许比城市风景更美。
◎问:明白了,您讲得很透彻。
●雪漠:文学是最能体现人类创造力的东西。没有创造,就没有文学。过去的文学样式,可以被任何一种媒体所取代。比如电影。如果你纯粹为了娱乐、消遣而用文学讲故事,就会轻易被电视、动漫、网络视频等东西所取替。而且,在娱乐消遣的领域,它们比你更有先天优势。只有那些真正有创造力的文学,才不会被当代媒体所取代。比如说,任何媒体都代替不了《西夏咒》。所以,不管大家如何评价《西夏咒》,觉得它好还是不好,至少必须承认,它为文学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2.用文学留住土地文化的灵性
◎问:《西夏咒》的书名,包括它的设计,都传递出一种非常神秘的气息,有一种宗教色彩。这种神秘在西部文化中是如何体现的?请您谈谈当时的写作初衷。
●雪漠:我最初写这个东西的时候,并不觉得它有多么神秘。为什么呢?因为在我的生活中,在西部文化中,在西部人的生存状态中,充满了大家认为非常神秘的东西。当我把这种生活用文学表现出来的时候,自己觉得很正常,别人反而会目瞪口呆。事实上,我从来都没有刻意追求过这样的效果。
我举个例子:我父亲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但我母亲始终认为他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有时甚至会和他对话。比如说,如果有一个孩子打碎了碗,她就会骂我的父亲:“你抢啥?”就是说,她认为孩子打碎碗的原因,是我的父亲想跟孩子抢那个碗吃饭。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别的地方,人家肯定会觉得这个老太太有病,但西部农民不会这么认为,他们觉得本来就是这样。在西部农村的观念中,亲人死去之后仍然会跟自己生活在一起,只不过一般人看不到而已。类似的观念还有很多。比如,西部农民相信土地神,他们认为每一块土地,都有一个主宰它的神灵,这个神灵就是“土地神”。凉州农村的每一户农民,每年至少要祭奠土地一次,这在凉州人眼里,是一件大事。
《西夏咒》中的叙述者阿甲,就类似于土地神。之所以我塑造这样的人物,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凉州老百姓一直认为土地是有灵性的,是一种灵性的存在。千年来,它一直跟人类发生密切的关系——它不但关注着人类,甚至还会介入人类社会。正是这样的一种观念,构成了《西夏咒》中的诸多叙述,也形成了阿甲这个人物的背景。当然,《西夏咒》中的阿甲虽然是个具体的人物,但他象征的不是人格化的神灵,而是一种大自然的东西。他类似于大自然与土地文化的载体,或者说,他是大自然的一种人格化体现。实际上,阿甲在生活中也有原型——西部某个村庄的人们相信那里有一个“阿甲”,他是一个修行人,十分精进,但没能破执。后来,他被人迫害,阴灵不散,就成了一个护法神。有时,人们还会用各种方式和他沟通。
所以说,《西夏咒》的神秘,不是作家在故弄玄虚,而是生活本有的神秘。这种神秘文化,是西部文化与中国地域文化中最具灵性的东西。但是,全球化浪潮正在侵蚀着它。我在《西夏咒》里写到这些东西,就是想保留这块土地上、中华民族中的这点灵性。
3.人们为何要处死阿甲
◎问:雪羽儿对母亲的孝顺非常令人感动,我们甚至可以说,她是一个完美的孝女。您为什么要创造这样一个人物?在她身上,您是否寄托了某种情感?
●雪漠:雪羽儿身上承载的,是东方文化中对母亲——或者说对土地——的一种割舍不了的情感,正如你所说的,她非常美好,但环境却容不下她。这虽然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可事实确实如此,你可以在人类历史上找到大量的例子。
不管在哪一个时代,我们都会发现,一些爱大地、爱母亲的人,反而有可能会因为这份爱,被自己生存的土地所屠杀。不止在中国,西方也是这样。耶稣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多爱那片土地,多爱人类,但犹太教的教士们却非要把他给杀掉。苏格拉底也是这样,他热爱的那片土地上的人们,竟然通过“民主”的方式判处他死刑。印度圣雄甘地的命运也是如此。所有想要拯救人类的智者,最终都会遭到人类的仇恨,甚至被人类处死。这也是人性中一个非常可怕的魔咒。
人类历史总是上演着这样的残忍,于是《西夏咒》里就出现了一个因为传播真理而被公开烧死的阿甲。谈到他的时候,书中说道:“你想拯救人类,当然该死。”为啥该死?因为他对人类、对母亲那种博大的爱,在没有爱心的人们心里造成了巨大的挤压。比如说,如果你到某个地方去,发现所有人都在贪污受贿,但是你不愿意同流合污,那么你就会成为那个群体的敌人。再比如,《西夏咒》中有个吴和尚,人们都抢赈灾粮的时候,他却觉得自己要守戒,于是就变成了整个村庄的敌人。人类的这种心理非常可怕。
4.只想留下几本想留下的书
◎问:《西夏咒》最初创作时是长篇吗?
●雪漠:是长篇,初稿大概二十多万字。经过一次又一次的重写之后,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模样。一些读者读《西夏咒》时,激动得热泪盈眶,处于一种狂欢的状态。他们说,这么好的东西,为啥一些读者就是读不懂呢?不过,有人读不懂也没关系。
◎问:这说明了什么?
●雪漠:当一个人吃惯了臭豆腐的时候,要是发现有一块豆腐不怎么臭,就会觉得很奇怪,也不一定会喜欢。同样道理,当一个人在充满了臭味与污垢的地方待久了,就会特别不习惯大自然的芳香。换句话说,现在流行的阅读习惯,影响了读者们对《西夏咒》这类小说的阅读与理解。那种时尚的、追求欲望的、追求血腥暴力的,甚至诱人堕落的东西,弄坏了读者们的口味。比如,我的好多朋友本来很干净,但是他们读了一些反腐小说之后,反而学着如何去打通关系,如何升官,如何堕落。一些时尚文学就是这样,只能教人堕落,无法让人升华。现在的中国文坛充满了这样的文学。
◎问:您说过,您只想留几本像样的书。
●雪漠:是的。我不在乎写作能给我带来什么,因为我的生活非常简单。我所有的生活,就是吃饭、穿衣、读书、写作、坐禅,也没啥好求的。就算你让我去当官、赚钱,我也不愿意。我觉得,钱太多也没用,吃得太好,身体反而会出现各种毛病。所以,比起山珍海味,我更喜欢吃粗茶淡饭,对于金钱,我也一直不太在乎——有也好,没有也好,多也好,少也很好,关系不大。我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心灵世界,它是自由、快乐、宁静的。拥有这样的一个精神家园,而且能维持基本的生存,所以金钱干扰不了我的宁静。
除了享受这份宁静之外,我只想在肉体存在的时候,留下一些自己愿意留下的文字。只要这些文字能给世界带来一点好的东西,不要让人堕落,就够了。世上有它比没它好,人们读它比不读好,就够了。我不求更多的东西。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面,我都只管做好自己该做的,不在乎其他的一些东西。
◎问:挺纯粹的。
●雪漠:因为我明白,这个世界留不住任何东西,唯一能留下的,就是你自己的那份真心而已。生活越简朴、越干净,越可能接近文学的真谛。我也有机会当官,但我拒绝了,我想做一个比较纯粹的作家。人的欲望越大,心灵的光明就越少。作家可以明白一些诱惑,但不要受到诱惑。不明白诱惑的作家,是无知的;不能抵御诱惑的作家,是无能的。
5.作家超越了,作品才能超越
◎问:您好像不太认同反腐小说?
●雪漠:反腐小说里也有好东西。比如《沧浪之水》就很有名,也写得非常好。问题是,好多心灵很清净、很干净的朋友看了这本书之后,感到非常惶恐,觉得自己不堕落就无法适应这个社会。有些人甚至把它当成了堕落的理由,他们说:你问我为啥堕落?你自己去看看《沧浪之水》。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这部小说的立意很好,写得也很好,但读者会从里面读出另一种东西,他会觉得自己找到了堕落的借口,觉得这个社会在逼着他堕落。但事实并非如此。
社会上虽然有很多让人痛心的现象,但很少有人从你嘴里夺食物,很少有人从你身上扒衣服,也很少有人从你兜里抢钞票,没人不让你自由地活着。基本的生存条件,绝大部分人都可以满足。在这个前提下,每个人的选择就决定了他的价值与行为。同样的,堕落是你自己要堕落,不是社会在逼你。社会不可能满足每个人的欲望,也不可能把有限的资源分到每个人的手里。能飞多高、走多远,永远都是一个人自己的事情。不要一遇到困难、一遇到挫折就怨天尤人,这没有一点意义。永远都要明白,为你的堕落付出代价的,更多的是你自己,而不是这个社会。
《西夏咒》非常特殊的是,它里面也有罪恶,也有血腥,也有暴力,也有欲望,但没有任何一个人会从这本书里找到堕落的借口,它反而会让人远离这些东西。为什么呢?因为,它是我实现超越之后写出来的作品,里面有一种清凉的智慧。所以,读它的时候,人们也会得到一点清凉。
6.用生命读书的“雪粉”
◎问:听说好多读者看了您的作品后热泪盈眶,深深地被书里的精神所感动。能不能谈一谈您的读者群?您平时会与他们交流吗?
●雪漠:我的读者分为两种:第一种人喜欢我作品里承载的西部文化,也非常热爱我的文字,这部分读者有很多;第二种人属于文化意义上的读者,也有很多。刚才我和姜琳谈到一个山东的读者古之草,几年来,她反反复复地读着我的每一部作品,光是读书随笔,就写了两千多篇,博客里所有的文章,都是在研究我的作品。在我的读者群里,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自己举办读书会、创建QQ群,交流阅读心得。他们都特别喜欢我的作品,我的每一本书,他们都读过不止一遍。去年上海开《白虎关》研讨会的时候,就有大批读者涌到了上海,上海也有大批读者参加。他们也令我非常感动。复旦大学的一些教授当时觉得很奇怪,还说,这个时代竟然有这样的读者?
◎姜琳:真的是这样!我接触过的作家里面,唯独雪漠有这样的读者。这种现象连我都觉得很感动。最初推《西夏咒》的时候,我对古之草说,从读者层面多提一些问题吧,她立马就组织了几大篇问题发给我。这种热情很罕见,也让我非常感动。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作家拥有这样的读者,雪漠是第一个。有这样的读者,真的很幸福。我觉得你可以谈谈那个古之草。
●雪漠:他们之所以这么支持我,是因为我的作品改变了他们的命运。比如说,古之草曾经在北京待过半年多,她觉得自己跟时代格格不入,因为这个时代太功利、太虚伪了,她实在受不了,就回去了。回去之后,她想学法律,后来又进入宗教,总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她发现宗教也不能让自己得到清凉,于是就接着寻找,最后就找到了我的书。
◎问:她读的第一部雪漠作品是什么?
●雪漠:《大手印实修心髓》。她特别喜欢,就反反复复地读,并且一篇又一篇地写着读书随笔。在这个过程中,她不断自省着、向往着、升华着自己,后来,过去的烦恼和焦虑都消失了,她的心也变了,开始关注一些终极问题。很有意思。
还有一个年轻人,特别爱打架,但是后来他看了我的书,觉得很喜欢,就不断地看,我的好多作品他都看过。结果他渐渐就变了,不但不打架,还经常帮助别人。好多认识他的人都觉得非常惊讶,有人就开始读我的书,还让自己的孩子也读我的书。好多孩子认可我作品中的理念,也开始寻找人生的意义和活着的理由,并且也想给世界带来一些好的影响,就不断用实际行动去帮助别人,于是又影响了自己身边的人。这些人构成了一个非常特殊的读者群体,据说,网上有好多人称他们为“雪粉”。
7.风格是人格魅力的自然流露
◎问:您怎么评价自己的语言风格?
●雪漠:我不追求语言风格。我写作的时候,总是忘了语言,流出灵魂。所以,不同的雪漠作品,就会呈现出不同的语言。每一种语言,每一种文字,都是可以呼吸的。雷达老师说它有一种生命的质感。
为什么我不追求语言风格呢?因为,我从来不用概念束缚自己的心灵。就像现在跟你交流一样,我是在用自己的心去撞击另一颗心。在这个过程中,我不会考虑说话的技巧,也不会考虑自己该说什么,仅仅是从心里流出一些语言。写作的时候,我也是这样。
所以,我每一部作品的语言都不一样,“大漠三部曲”各自都有非常独特的语言,《西夏咒》也有《西夏咒》的语言。当一个作家刻意追求某种语言风格的时候,他的语言就已经死去了。因为,刻意的追求,其实是在重复他自己。
◎问:也许写的时候没有想到语言,但最终会自然地呈现出一种风格。
●雪漠:呈现出某种风格的不是他的语言,而是他的人格,是人格的魅力与灵魂的张力。作家的语言,最后就是要达到这个东西,没有这个东西,就不叫风格,而只是在模仿自己,模仿这个时代。或油腔滑调,或故作轻松,都不是他自己,而是时下流行的那种东西。
8.评论家与作家是交流的关系
◎问:《大漠祭》出版的时候,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但您后来的作品似乎就不怎么受到评论界的关注了。这或许因为您所处的地域比较偏远,也可能是因为关注点不一样?您怎么看待评论和作家的关系?您觉得,评论是一种对作家的引导呢,还是一种对作品的解读?
●雪漠:交流。仅仅是交流。
◎问:就只是交流吗?
●雪漠:所有的评论,以及别人的诸多看法,都几乎影响不了我,也影响不了我的作品。包括我自己,也影响不了我的作品。我觉得,我的作品本身就有生命,我自己也罢,评论家也罢,读者也罢,甚至世界也罢,都只是在对话、交流,而不能相互侵略。这是我们沟通的基础。
我把所有的评论家都当成很好的朋友,我认为,他们的任何评论都是对我的认可,包括那些批评我的人,也只是希望我能做得更好一些。我觉得这都是对雪漠作品的宣传,有了这些宣传,无论正面,还是负面,我的作品都不会被埋没,但他们影响不了我。
◎问:您学的是中文?
●雪漠:我读师范时学的是中文。《大漠祭》完成之后,我也看了一些有关技巧的东西,但它们仍然影响不了我。对我来说,所有的概念都是绳子,能够成为营养才有意义。所以,我会从中汲取自己需要的营养,让自己成长,然后毫不犹豫地斩断那些绳子。
◎问:您参加过上海首届作家研究生班,还有鲁迅文学院的作家班,这两段经历对您的写作有影响吗?
●雪漠:有。
◎问:有帮助吗?
●雪漠:有。从作家研究生班和鲁迅文学院回来的时候,我的眼界开阔了许多,心灵也变得更大了一些,而且我看到了一个更大的世界,看到了许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但是,老师们讲课的内容仍然没有捆绑我,他们具体讲了什么,我都忘了,我更多的是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一种新的营养。在创作中出现的,不一定是多么积极的东西。比如,《西夏咒》比《大漠祭》、《猎原》、《白虎关》都要难读。
9.重要的不是史实,而是文化
◎问:关于西夏的历史,当代史书中谈得比较少,很多作家也看到了这个空间。
●雪漠:西夏在我的作品中,更多的是一种象征,它代表了某种消逝了的历史符号,而未必是历史上的那个西夏。所以,我不关注西夏这个国家究竟有过一段怎样的历史,也不关注它的很多历史事件,我关注的始终都是文化。比如,以“西夏”这个历史符号为代表的那段文化,对当代人有着怎样的影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