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对女儿和母亲关系的叙述是从回忆开始的:“无力到达的地方太多了,脚在疼痛,母亲,你没有 /教会我在贪婪的朝霞中染上古老的哀愁。我的心只像你。”诗歌一开始就是女儿前进中的独白,在路上跋涉了很长时间,忍受人生痛楚之后,女儿想到了母亲。贪婪的朝霞和古老的哀愁,是女儿亲身经历的,母亲并没有给她这方面的经验和传授,“没有教会”却正在经历,暗示出女儿和母亲相似的经历。贪婪的朝霞则成为外部环境之险恶的隐喻,而古老的哀愁则显示了悲剧命运的历史传承。第二节叙述自己从母亲那里的诞生,“血液在黎明流出”把诞生的场面描写得十分悲惨和痛楚,“我”在“血泊中”诞生,也使读者充满了震惊。诞生的虽然是“我”,而母亲却惊讶地“看到自己”,在“我”诞生的时候,新的轮回似乎正悲壮地展开。这宿命这轮回好像是冥冥中注定的,母亲“使我醒来”是因为听到“世界的声音”,这个声音是什么?是谁发出来的?诗中并没有过多的交代,这声音也隐约成为女人代代相继之宿命的象征。我的降生并不是什么大欢喜,它只是让我与不幸构成了“这世界的可怕的双胞胎”。
“我”的降生既然是一个错误,主人公就自然开始怀疑我降生的最初本源:
“生育我的那使你受孕的光芒,来得多么遥远,多么可疑,站在生与死 /之间,你的眼睛拥有黑暗而进入脚底的阴影何等沉重。”女人的受孕来源于男子,对受孕的怀疑,是不是作者对男权社会的怀疑,我们不得而知,诗歌只是在一个隐喻刚刚到来就轻轻地滑到另一个能指,我们的思维不会比它们的意象跑得更快,而下一个意象就是黑暗。生存在人生边缘的母亲眼中的黑暗和脚下的黑暗一样沉重,这黑暗表明了女性生存境遇之严酷,但黑暗的意义又远不止此。
翟永明在她的《黑夜的意识》一文里写道:“对女性来说,在个人与黑夜本体之间有着一种变幻的直觉。我们从一生下来就与黑夜维系着一种神秘的关系,一种从身体到精神都贯穿着的包容在感觉之内和感觉之外的隐形语言……对于我们来说,它是黑暗,也是无声地燃烧着的欲念,它是人类最初同时也是最后的本性。就是它,周身体现出整个世界的女性美,最终成为全体生命的一个契合。它超过了我们对自己的认识而与另一个高高在上的世界沟通,这最真实也是最直接的冲动本身就体现出诗的力量。”翟永明对黑夜的描述充满了哲理,意义十分丰富,也十分复杂。它既可以是女人的生存境遇,也可以是女人在历史上形成的符号特性,也可以是男人眼中的形象。这样,黑暗就不仅仅是女人的外在境遇,翟永明所说的“黑夜”,喻指的也是女性的主观意识。母亲背负的黑暗和阴影不仅仅是环境的,也是自身的,而这渗透在女人内心和周围的黑暗,却也是社会、历史长期抑制的结果。正如西蒙。波伏娃说:女人不是天生就是女人的,而是变成女人的。而这变因就是历史。第五节开始,主人公开始回忆自己的成长。在母亲怀抱中,“我”本纯真,也曾露出“谜底似的笑容”,“我”不谙世事,母亲经历的世事的沧桑对于童贞的我来说没有任何印象,主人公“把这世界当作处女”,用自己灿烂的笑容面对它,却无法燃烧起母亲“足够的夏季”。到主人公终被遗弃在世上,只身一人的时候,“太阳的光线悲哀地笼罩着我”。主人公沉浸于悲痛。她向母亲告白“当你俯身世界时是否知道你遗落了什么?”俯身世界显然也是一个比喻,是一个世事艰辛的比喻。母亲在被迫遗落女儿的时候,“我”被放在磨子里,目睹自己的被碾碎。天真的小姑娘终于在生活的磨砺中变得沉默。“我”变得沉默的时候,母亲“你是否为之欣喜”?主人公发出的反问更像是刺入母亲心口的伤痛,引读者动容。而“我”并非怨恨,并非怨恨母亲。“没有人知道我是怎样不着边际地爱你,这秘密 /来自你的一部分,我的眼睛像两个伤口痛苦地望着你”,母亲,你怎么舍得“来自你的一部分”受苦?正因为来自你的一部分,“我”也深深地爱着你。作者灵动的笔触曲尽了女儿内心的复杂情感,这情感回荡在读者心间,引出无尽的历史况味。
最后两节诗人使用思辨的语言,富有哲理的意象,提升了诗歌的意味。“活着为了活着,我自取灭亡,以对抗亘古已久的爱”,主人公的自取灭亡与其说是对抗母亲对自己的爱,毋宁说是对这悲惨命运世代循环的对抗。“亘古已久的爱”正是这种无限循环的暗示。而把自己被世界的抛弃比喻为所谓的“一块石头被抛弃”,也显示了主人公对这“抛弃”的“坚硬的对抗”。而“有了孤儿,使一切祝福暴露无遗”则显示了诗人对这“祝福”本身虚伪性的揭露和批判,虽然有这“温情”的祝福,仍然无法避免婴儿的“死亡”。这就是:“凡在母亲手上站过的人,终会因诞生而死去。”诗句在极简的表达中表现出深深愤世之情和特立独行的孤傲。
《母亲》全诗从女儿对母亲的认同切入,借用有关女性受孕的原型,诉说新的女性从“黑暗”与“阴影”中诞生,母女代代相袭的生存困境,着力发掘和表现女性生命的秘密。磨难、沉默、爱与痛、生与死、顺从与抗争,《母亲》
多侧面、多角度、逐层深入地传达出作者作为一个女性所特有的痛楚情感,展现出女性自我寻根和成长的主题。翟永明曾说:“我认为女诗人作品中的‘女性意识’是与生俱来的,是从我们体内引入我们的诗句中,无论这声音是温柔的,或是尖厉的,是沉重的,或是疯狂的,它都出自女性之喉,我们站在女性的角度感受世间的种种事物,并藉词语表达出来,这就是我们作品中的女性意识。”(翟永明:《纸上建筑》,东方出版中心 1997年版)在《母亲》这首诗中,女性意识浸透在诗歌的字里行间,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支配着诗人的诗中的每一个措词和隐喻,使诗句虽然读起来有些奇怪和困难,但又感到它有一个总体意向的暗示。
女性诗歌乃是女性自我意识的表现,这一有关女性诗歌本体特质的诗学观念使女性诗人不约而同地将自我独白作为最本质的书写方式。《母亲》在叙述方式上也带有“自白诗”的倾诉性。有评论者认为,这种倾诉性的自白显然是受到了美国自白派女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的启发,但她对这种独白的学习又发展了自己的特点。诗中的表白并非仅仅是对情感的直接宣泄,而是在表达情感的同时又包含着对这种情感或经验的富于张力的分析和评述。这样一种表达方式,使诗歌呈现出更复杂的语义内涵和情感状态。并且在语言的运用上,翟永明更接近同时代中国当代诗人的追求,她放弃了传统女性婉约、清丽的叙述语言,而是运用洒脱、凝重而不乏奇崛的文字,给读者带来一股阴冷的气息,并用这语言抒写了新诗领域尚属陌生的生活体验,开创了独特的诗歌艺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