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诗人中,昌耀的诗有独特的取材和风格,作品大部分与对青藏高原的体验有关。诗中揭示带着原始野性的青藏高原的性格,表达对“占有马背”
“敬畏鱼虫”“卵育了草原、耕作牧歌”的藏族牧民的敬意,歌唱这些“大自然的宠幸者”生命的勇武、伟力和韧性。昌耀的诗冷峻雄浑,流贯着英雄气概的血脉,有一种内在的刚硬的质感。他的诗的意象构成,一方面是青藏高原的历史传说、神话,另一方面是现实民族世俗生活的细节。在他的诗中,高原的自然图景、生活细节,不是以一种象征或寓言的形态存在,而是像“化石”一样保留着活的生命印记。在诗(许多的短诗和长诗的某些局部)的构思上,常常捕捉某一瞬间,构造具有雕塑感的空间,将时间空间化。昌耀诗的语言是充分“散文化”的,注重的是内在的节奏。为了表现诗的质感和力度,常有意采用奇崛的词汇,并将现代汉语与文言词语、句式相交错,形成突兀、冲撞、紧张的效果。昌耀对诗有一种“殉道者”“苦修者”的执著态度。四十多年来,他一直生活在青海,和社会、诗歌界涌动的潮流和派别纷争无关,始终处在局外、边缘的位置上。在一个很长时间里,也得不到诗界普遍承认,但是他朝着一向确立的“仅有”“不容模拟”的方向,废寝忘食、劳形伤神地进行探索。
洪子诚:《推荐〈昌耀的诗〉》。
他称那些“占有马背的人”“敬畏鱼虫的人”“酷爱酒瓶的人”,那些“围着篝火跳舞的”“卵育了草原,耕作牧歌的”,是他所“追随的偶像”。个人坎坷的人生体验,融入一个民族的历史生活之中,使他很快将自己诗中的历史意识,从对某一历史过程的简单评判中解脱出来,而倾心于贯穿各个历史时代的古老然而新鲜的命题:对爱和生命的审视和吟咏。他从古老的,带有原始表征、并且世代绵延不息的生活中,寻找生命的美,尤其是在艰苦、充满磨难的人生际遇中发挥着生命的勇武、伟力和韧性,灵魂中躁动不安的是对达到彼岸的渴求。在这种时候,昌耀冷峻、雄浑的诗行中,流贯着英雄的血脉。与这种体现伟力和“内在质感”的诗质相伴随的,是昌耀诗中强烈的悲剧性因素,对生命的不幸,对或悲哀,或壮烈的死亡(“旋风在浴血的盆地悲声嘶叫”的战死者,被误杀的蜜蜂,角枝做成工艺品的鹿的被害……)的深切不安与关切。
在昌耀的诗中,有一种如邵燕祥所说的“来自心灵深处”的“形而上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在 80年代后期到他去世这十余年中,越发扩大、加深,而达到可以说是“刻骨”的悲剧境地。在很大程度上,这是由于他强烈意识到,怀乡人、朝圣者、东方的勇武者,为太阳和巨灵召唤的赶路者,硬汉子,负笈山行的僧人,此时已感到眩惑。在“红尘已洞穿沧海”“神已失踪,钟声回到青铜”“游牧部落失传他们的土风”的这个时代,他“再也寻找不回那些纯金”,并发现“红鸭子飞走了”。于是他“孤愤”“无话可说 /激情先于本体早死”……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5年版。
深重的苦难感和命运感,来自青藏高原的土著民俗元素和大地气质,现代生存剧烈精神冲突中悲悯的平民情怀和博大坚定的道义担当,构成了昌耀在诗艺和精神上对于当代汉语诗歌无可替代的奉献,也成为他获得诗界普遍敬重的根本理由。
燎原:《多重语言类型景观中的昌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