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朦胧诗特别需要背景,在广阔的时代背景的映衬下,才能看出它的丰富与美丽。作为经典,朦胧诗总是反映出一个时代的回声,而不仅仅是个人的哀痛与呼号。而诗歌的重大意义也就在于它是以社会历史气氛作为背景,从而描绘诗人对时代的特殊感受,《回答》就是这样一个关于社会的感受,但它又纯粹是私人的,把这两个方面统一为一体的时候,它就成为经典。“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诗的第二节用象征的方式向我们暗示了背景。十年浩劫的中国就像冰川纪,就像死海,浩劫虽然过去,但沉滓依旧,欺名盗世者千帆相竞,浩劫之后的中国冰凌处处。回过头来我们才能理解第一节的内容。
通行证是世俗社会处处逢源的比喻,在这样一个黑白颠倒的时代,“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卑鄙者凭借卑鄙的手段能在社会中畅通无阻,大行其道。高尚的品行却无法行于世间,只会招致罹难牺牲,成为时代的悲剧。高尚无法在现实中得到认可,顶多成为徒劳无补的碑铭,这就是诗人所说的“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诗人用精辟的诗语高度概括了冷酷的现实。这两句诗虽然简短,却意义丰富,有人还将高尚和卑鄙这两个词语重新摆了位置以显示出新的内涵,如“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高尚是卑鄙者的墓志铭,卑鄙是高尚者的通行证”等等,又不断翻出新的诗意来,好的诗语总是具有意义的生成性,能够不断的伸展,衍生出新的意义。前两节指斥严酷的现实后,接下来的四节,诗人则向这个不公正的社会发出了挑战。
在第三节中,诗人表现出决绝的态度,抒情主人公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勇敢地走向法庭,绳索代表着受刑和苦难,“身影”已非肉身,虚幻的影子不受刑罚之苦,是不是无惧死亡和痛苦的表示?诗人无所畏惧地要用手中的纸来宣读不同于官方审判的“被判决的声音”,主人公决心代表那些高尚者来说出符合道义的判决,并准备为说出自己的声音而承受迫害。这些意义的解读只是根据诗本身的一种推测,而无法完全确定接近了诗的本意,这就是朦胧诗的特点。接下来的三节构成了诗歌第二大部分强烈抒情的篇章。“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这一节明确地说明了自己作为挑战者的身份,主人公用带有强烈情感色彩的否定句呼喊出了具有时代意义的象征性口号“我不相信”,怀疑态度直指一切,“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用一连四行的排比句式,诗人强调的是强烈的怀疑情绪和鲜明的反抗态度,而天是否是蓝的,雷是否有回声,梦的真假和死的报应,这些富于启蒙性质的人类问题唤起的则是人们对一切未知事物的怀疑。北岛曾在一封信中也说:“我相信,有一天我也不免会有信仰,不过在站上去之前,我要像考古学家叩叩敲敲,把他研究个透彻。”这实际是主张用科学的精神面对一切。对于“十年浩劫”后的中国来说,这种自“五四”以来的科学启蒙的精神显然具有新的特别重要的意义。这一连四句的“我不相信”也恰恰是表明了作者彻底反思的精神。
大胆怀疑一切,是要做好牺牲的准备的,抒情主人公用“海洋决堤”、“陆地上升”这两个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出现的假设,来表示自己的决心。如果海洋决堤,就让“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陆地注定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将一切苦楚都由自己来承担,表现了主人公普罗米修斯般受难者的胸怀,也表达了他为人类宁愿牺牲自我的坚定信念。一切都可以改变,唯一不变的就是我的怀疑,这怀疑绝对不会和任何灾难妥协,“我”的怀疑必须得到印证。在抒情主人公的执著不懈的坚持面前,人类必然会迎来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诗人在最后一节表达了这一美好的愿望:“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正是诗人所看到的未来的希望,而这希望就属于中国,这在下面两句中得到了提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北岛的好友徐晓说:“历史往往无公正可言,有些人注定是永远的发言人,另一些人则注定是永远的听众,注定要被埋没。但是作为亲历者和见证人,有权选择是站在历史一边还是相反,有权选择述说历史的角度和方式。 ”《回答》就是诗人作出的自己的选择,它以诗人的价值观对历史作出了判断,作为十年浩劫的亲历者和见证人,北岛显然是选择站在历史的另一边,发出了自己内心的呼唤。
对于诗歌写作,北岛曾经评论说:“不一定在于写什么,而是在于怎么写。生活细节也好,宏大题材也好,很多东西都可以入诗。但诗得有激情和想象力,得有说不清的力量和让人晕眩的东西。”在《回答》中我们正是感受到了这“让人晕眩的东西”。这种晕眩却又不是完全感性化的炫惑,而是理性的激情。就像诗人笔名在汉语中所代表的“北方的岛屿”,冷峻、深沉和清醒是北岛诗歌的背景和底色,在朦胧派诸诗人中,北岛是最富于理性精神的。与深情的舒婷、机智的顾城相比,北岛更像冷峻的兄长,他缺少婉约与缠绵,善做冷静诡奇的哲学思辨与象征思维,他的态度沉雄傲岸,面对无情的现实保持阴暗冷峻。舒婷的诗则情真意切,作品浸满自传性色彩,骨子里透着浪漫气息,生活中对理想的追求和追求中的心理矛盾,经她细腻灵性的梳理便转化成美丽的忧伤,深情优雅,清幽柔婉。顾城的诗则充满了童真感觉,他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构筑超现实的童话世界,他那敏锐的直觉力能迅速达成明丽纯净的物象,与自身的幻想和心灵同构,在玲珑剔透中闪烁着机智精巧,只是这些物象在现实面前时时有虚幻脆弱之感。
被指称为“朦胧诗”的新诗潮诗歌运动,是新时期文学向内转的一股潜流,诗人的创作由原来大而空的国家叙事话语,意识形态话语转向个人、转向心灵,这是一个由群体向个体的重大转变。无论是北岛这样以一个人的决心和勇气怀疑、批判现实,还是像舒婷那样对自我内心的女性情感的直白的展示和美丽的歌颂,或者如顾城那样在超时代的时空背景上驰骋想象,新诗潮诗歌在情感表现和意象构成两个层面都表现出超现实的个体化色彩,他们的创作如果有什么共同点的活,那就是他们写作上的个体化,以及由这种个体化所带来的不同与差异,这种差异完成了诗歌文学自我主体性的确立。表现并确立自我,这是新诗潮的中心主题。这个主题对于前 30年以政治为中心的文学体制,是陌生的、异质的、不可统一的。就新诗潮对此前以政治为中心的文学创作的背逆和扭转来看,他们又不约而同地体现出个体化的倾向,这种个体化倾向使他们的创作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一种整体上的非现实的“朦胧”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