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首诗的几个月前,食指还写了诗歌《送北大荒战友》,当时他慷慨激昂。几个月后,诗人的情绪一下就低落下去,按他的话说:“送别的场景并不浪漫,更多的是一种前途未卜的心情。”诗人在火车上写下了这首诗,到达山西汾阳后食指在宿舍里朗诵这首诗,当念到“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因为这是我的北京,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的时候,两个女知青掩面痛哭,跑出门外。可见,这首诗多么触动那一代青年的心弦,一个好的诗人是能够感性地捕捉时代心弦的人,既抓住人们的心灵,又能够切中社会和时代的脉搏。体现在这首诗歌中,诗人成功地运用语言表达的双关性、多意指性写出了人们的悸动情感,表达了历史的风云变动。
四点零八分在北京,这里被特别指出就有特殊的意义,在这样一个历史古都,文化集聚之地,全国政治中心,生在这里的青年都对她有一种自豪感和认同感,离开了她,也就离开了自己的精神寄托,也离开了一个情感慰藉之地,离开了一个中心。离开了这样一个中心,他们也就失去了北京给予他们的自豪感,所以离开的这一刻才显得那么尖利,像“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这就是这样一个时间的双关内涵,它是一个火车开动的时间,也是一个重大的精神切割的痛楚感受的时间,是一个精神上生离死别的时间。
作者用火车车轮震动站台建筑的剧烈响动将这个时间的影响力来向自己内心传导,剧烈的抖动引起我的心的“骤然一阵疼痛”,而这疼痛又关联起我和“北京”母子般的情感关系,“我的心变成了一个风筝”,而线就在母亲“北京”手中,随着列车的开动,这线越绷越紧,直至断裂,诗人用形象的诗歌语言表达了和北京分别的“内伤”,和北京的分别实际就是和自己的精神追求和信仰寄托的分别,这一去,将是一片迷茫的未知之地。
火车站台这样一个空间也在诗人的笔下具有了双关的涵义,在这里“一片手的海洋翻动”,这让我们联想起了天安门广场,车站的送别是手拉手依依不舍,诗人却向我们突兀地提示一片手的翻动的情景,这显然是一种故意,是故意让我们联想起作为政治狂欢之地的天安门广场,这个火热的“革命”的广场,任何青年都对它充满了向往和眷恋。而此时此刻,它却像一个火车站台,成为送别青年的场所,这个空间中如此这般地充满了盛大的送别场面,又如此这般地让人依依不舍,充满眷恋之情,时代的、政治的情绪,和青年们的人生情感寄托交融在一起,成为一曲既恢宏悲壮,又凄婉神伤的诗乐。
经常有人把诗歌和雕塑建筑相比,席勒就认为诗和雕塑的最大区别在于,雕塑是静止的,诗是流动的,建筑为了弥补自己表达的不足,就要抓住最具有生发性的对象的瞬间动作,这样才能暗示雕塑人物之前的之后的一系列连续行为,造成过程感,以引起观赏者的想象,而诗歌则不受制于时空,叙述高度自由。从食指这首诗来看,恰恰是避开了诗之长处,由一个固定的时间点生发开来,用高度凝练的语言,点染北京车站“四点零八分”这个瞬间,时空却远远超越了这个点,作者高超地运用了诗歌的隐喻功能(或者说他对诗歌隐喻的良好感觉),将离开的火车、汽笛的鸣叫、车站建筑的抖动、青年对家乡的不舍,和北京的政治风潮、青年们的政治情感、对国家命运的担忧这些社会情绪勾连起来,一下增加了诗歌的内涵,使诗歌具有了厚重的历史感。诸多的隐喻含义和这些意象紧紧连在一起,使这首诗看起来不是一个刚刚完成的全新的雕塑作品,而更像是一个刚刚出土的古董,它曾经的“见证”充满了新鲜感,它斑驳的表面承载着太多历史的意义。